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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乔姬(三)

新任司礼监掌印太监名叫许得禄。

不同于作威作福的王贤福,许得禄对皇帝言听计从、对下人温和宽容,和他大行鸡鸣狗盗、狐假虎威的前任们一比,许得禄简直像个活菩萨。

新掌印太监走马上任、军制改革来势汹汹,这般鸡飞狗跳中,楚识夏在群玉坊一打多、把人打得下不来床的丰功伟绩显然是不够看。

但仍然有不放过一丝一毫弹劾机会的言官上奏,本就焦头烂额的皇帝连把楚识夏叫进宫骂一顿的力气都没有,依言撤去了她无足轻重的羽林卫三卫长一职,又命宦官“奉旨申斥”,总算堵住了言官的嘴。

奉旨申斥的宦官是许得禄的干儿子,白白净净的一张小脸,板着脸转述完皇帝的怒吼后,一抹脸又挂上了笑容。

“楚大小姐别见怪,陛下实在是忧心国事,心里还是记挂楚小姐的。”小宦官恭敬地说,“此举也是为了平息言官的怒火,还希望楚小姐不要和陛下生了嫌隙。”

自从王贤福死后,宫里的太监似乎都夹起了尾巴做人。以往宫里来人,都是趾高气昂的,恨不得叫官吏给他们跪下来才好。许得禄却不露锋芒,低调行事,丝毫看不出来天子近臣的跋扈。

楚识夏慢吞吞地从地上站起来,稀奇地多看了这能说会道的小太监一眼,说:“此事我有错在先,陛下仅仅申斥而已,已是对我多有宽容。墨雪不能为国建功立业,还给陛下添麻烦,实在是惭愧。”

小太监一连声地应了,又和楚识夏寒暄了几句才走。

屏风后的裴璋绕出来,耐人寻味地多看了楚识夏几眼。

“我赋闲在家,无事可做,总不好又去烟花柳巷寻欢,落人口舌。”楚识夏掸去衣衫上的折痕,要笑不笑地看向裴璋,“裴公子还缺书童么,不如带我去太学上课?我虽不通圣人笔墨,兵法军政却略知一二。”

“可不敢劳楚小姐大驾。”

裴璋反应过来了,摇着扇子笑,“你趁朝中大乱,浑水摸鱼,不就是想从羽林卫退出来么?若再沾染上太学,搞不好又要出招把自己摘出来。太学里的公子千金们细皮嫩肉的,可经不起你操练。”

楚识夏不置可否,假模假样地遗憾了一番,便溜溜达达地走出了正厅。

厅前是一片宽阔的天井,庭中摆着一口大水缸,里头漂着一朵开得细瘦的莲花。已经入了秋,这朵莲花的寿数却出奇地长,一直没有凋谢。

天光洒在水缸中,一尾红色的锦鲤在莲花的影子下一闪而过。

“还要多谢裴公子,一力将众怒揽下。否则让那些人知道新政与我有关,我恐怕没那么容易脱身。”楚识夏倚靠在门框上,老头子似的将双手笼在衣袖里。

“以楚家兵权之重,你确实不宜再染指朝事。”裴璋不咸不淡地说。

楚识夏笑笑,没说话。

皇帝要用她,既是借楚家的势,也是拿她当挡箭牌。一旦皇帝输了,楚家便要将百年基业连同家中所有人的性命一同给他陪葬。楚识夏要转到暗处去,此时是最不引人注意的。

“裴公子还是多担心担心自己吧。”楚识夏懒洋洋地说,“裴氏处在风口浪尖上,新政一事,不成功便成仁。家族、姐妹、外甥,你赌上的,比我只多不少。”

“你这口气,是要帮我?”裴璋转过去看着她。

楚识夏一笑。

“你输了,对我也没好处啊。”楚识夏一副冰释前嫌的口吻,轻声道,“至少这一次,我希望你赢。”

他们默契地没有再提那个名字。

时过一月有余,故人应已至江南。

——

江南。

临近码头的水边,总有那么一两艘挂着红布的乌篷船。那红布上绣着潦草的鸳鸯,在风雨中浸润出了沧桑的色泽。船头上不约而同地坐着干瘦而两眼炯炯有神的男人,啪嗒啪嗒地抽着旱烟,和同伴们交换着眼神。

这是水上的暗娼。

常光顾这里的水手要么是穷困潦倒,要么是一年到头都在水上奔波卖命,上岸的机会寥寥无几。

阿大是守着暗娼船的人之一,负责收钱和防止暗娼逃跑。

这些女人有的是守船人的妻女,以嫖客银两换作一家人的活命钱;有的则来历不明,日夜被锁在船上,不见天日。

今夜有雨。

江南的夜晚总是多雨,不大,但淅淅沥沥的也很烦人。

阿大裹紧了蓑衣,后背靠在桩子上,离背后的船又近了几分。背后的船上亮着灯,阿大幻想着灯下那人梳理长发的模样,似乎隔着寒凉的雨感受到了她身上香甜的气息。

阿大是被人雇来看守这艘船的,船上是个年轻漂亮的女人,有一双粗糙但白皙的手,像是丝绢。阿大第一次见她,便被纤细嫩白的手腕吸引了,白得叫人口干舌燥。

但阿大睡不起她,他一个月的工钱也付不起她一夜的花钱。

一双黑色的靴子踩在阿大面前的地上,阿大顺着那双鞋往上看,一身毫无特点的黑袍,和一顶黑色的斗笠。斗笠阻断了阿大的目光,使他看不清来人的脸。

“一夜三十钱。”

阿大机械地说,他没想到雨夜也有客人,本以为今晚只有他和他背后的女人。这个价钱在暗娼中算很贵的,但船上的女人值得这个价钱,也不止一次有人来买她。

来人没出声,连点头都欠奉,从怀中掏出一串钱扔在阿大怀里。阿大吃了一惊,震惊地看向来人,他却已经掀开帘子踏上了船。

小船吃水,在水中飘飘悠悠地一荡,又稳住了。

船上的灯被拍灭了。

阿大沉浸在飞来横财的喜悦中,心想着这笔价格不菲的小费是否可以私自昧下一些,反正雇主也不知道他得了这样好的运气。如果有了这笔钱,也许就可以……

阿大咽了口口水,想着那女人柔软的腰肢和手臂,浑身都热了起来。

船上忽然传来一声闷响,随即是什么东西被刺穿的声音。

阿大一愣,忽然惊觉这船上是否太安静了一些。

这一片都是做暗娼生意的,入夜便有高高低低的呻吟缠绵起伏,野猫叫春似的挠着人的心肝。但这出手阔绰的客人上船以后,船上连脱衣服的窸窣声都没有——简直像是没有活人。

阿大的心脏砰砰乱跳,吹亮风灯,小心地凑近了船,“客人,灯怎么灭了,要再点一盏吗?”

船上没有声音,没有女人软绵绵的呻吟,也没有男人野兽似的粗喘。若是寻常客人被打搅了好事,劈头盖脸一顿斥骂都是轻的,但船上一点动静都没有。

一股血腥味冲进了阿大的鼻腔。

阿大脑子里一片空白,他不必揭开船帘,风灯已经照亮了缓缓从船舱中流出来的血。

一个人要怎么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流这么多的血?想必是像畜牲一样被人割开了喉管或者捅破心脏,再被挤压全身血管,从而将血全部挤出来。

阿大僵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船帘便被人从里面掀开了。

一柄带血的断剑挑开了船帘,赤裸着上半身的女人躺在地上,雪白的胸口整片被血染红,眼睛直直地瞪着船舱顶。站在她身上的是个少年,斗笠被打翻在地上,露出了他的脸。

阿大从没见过这样漂亮的男人,肌肤远山新雪般的白,眉眼浓墨重彩。阿大一时间被他的美貌震住了,连恐惧都忘却。

“还有一个?”少年有些困惑似的,自言自语道。

阿大惨叫一声,转身便跑。

在他转身的瞬间,他的叫声也被掐断了。阿大只觉得手脚都不属于自己,无力地倒在了雨里。

风灯随之扑灭在雨中。

少年踏出船舱,从阿大的后脑里拔出了一根钢针,带着红色的血和白色的脑浆。钢针细细长长的,比他的手指短不了多少,整根没入阿大后脑,只露出半寸来。

少年捡回自己的斗笠戴上,离开了岸边。

潜伏在附近的影子一拥而上,将阿大和女人的尸体拖入船中,将火油倾倒在船上,一把火点燃。

火中一对男女交叠,他们从未如此亲密,死后却赤裸相对。只待明日天亮,市井中只会传说一个守船人强迫暗娼不成,恼怒之下杀死暗娼,争斗中推倒烛台以致船只被烧,沉入水中。

少年压低了斗笠遮雨,波澜不惊地跋涉在雨中。

——

沉舟回到那处暂时落脚的寻常院落,便从井中打上来一桶凉水。他脱去上身的衣衫,露出素白的身体,用整桶的凉水浇下,搓洗脖颈、胸口和手上的血迹。

天气转凉,又是深更半夜,冷水浇下去,铁打的汉子也忍不住牙关打战。

但沉舟大气都没出,冷硬得像是一块玉石。

“你是最快回来的。”白袍的老者坐在檐下,不无赞赏道,“那个搜集情报的山鬼氏刺客并不好对付。”

沉舟没接他的话。

“你的剑,需要换一把么?”老者又问。

“杀人,一寸的刀刃就够了。”沉舟淡声道。

“你是不愿意用李卿白的剑法替九幽司杀人吧?”老者看穿了他,却不在意,“也好,剑圣跟我们这些刺客本来就沾不上关系。”

沉舟又陷入了沉默,洗干净身上的血之后便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他从严丝合缝的墙中抽出来一块砖石,里面藏着一只百宝匣。沉舟像是收集漂亮石头的孩子那样,在满满一匣子糖果中挑挑拣拣,最后吝啬地拣起一粒松子糖,含在唇舌间。

糖霜的甜蜜在舌尖化开,很快转为淡淡的酸涩。

一墙之隔,有马匹在雨中打了个响鼻。

沉舟站在敞开的房门处,呆呆地看着雨落中庭。他睡不着,索性便坐在这里看雨。

沉舟虽然也是诗书教养长大的,却并没有文人墨客的喜好,自然没有听雨穿林打叶的雅兴。风霜雨雪、四季阴晴对他来说大同小异,只有在那个人身边才被赋予不一样的、浅淡的情绪。

上一次这么大的雨,他抢了那个人给四皇子的烤红薯,然后两个人肩并着肩踩着雨水回家。

她说,四皇子才是外人。

老者却误会了沉舟的意思,解释道:“隔壁是从帝都来的商队。”

沉舟有些恍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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