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乔姬(七)
楚识夏回到卧房里睡了一会儿,模模糊糊的总是看见一个在雨夜里独自跋涉的影子。前路一片昏暗,只有满地飞溅的雨水反射月光,泠泠地照亮那人走过的路。
一把大火在那人背后燃烧起来,火龙般蜿蜒着就要追逐上他的衣角,他却依然不慌不忙。
楚识夏又气又急,恨不得冲上去给他一巴掌,把人拖回来好好管教。
就在这时,楚识夏被人推醒了。
她枕戈待旦惯了,即便睡着了也是绷紧了全身的神经,差点一个激灵跳起来锁住对方的喉咙。
玉珠被她半途夭折的动作吓了一跳,手上还维持着给她盖毯子的动作。
“大小姐,做噩梦了吗?”玉珠有些担心地摸了一把她汗湿的额头。
楚识夏脱力地躺回榻上,胡说八道:“梦见我带着八十个美男子回云中,我哥问我到底要给哪个上族谱。然后那群美男子就打起来了,人脑袋打成狗脑袋,很是伤眼。”
玉珠轻笑一声,习惯了她用胡言乱语掩饰不想说的话。
“什么时辰了?”
“辰时。”
早朝结束了。楚识夏想。
她随手用生青色的发带束起长发,说:“裴公子今日是不是要去宫里给四殿下讲课?我们跟裴公子去蹭陛下一顿饭。”
“那江姑娘?”
“先别送她回芳满庭。”楚识夏顿了一下,说,“太子会要她的命。”
——
裴璋用过茶水,抬起眼睫不动声色地觑了楚识夏一眼。
楚识夏稳稳当当地坐在马车软垫上,姿势说不上优雅,但也不粗俗,却有点说不上来的怪。裴璋端详许久,知道看见她缓缓拨动的佛珠,才恍然大悟——原来是像老僧入定。
“我听说,你从芳满庭抱回来一个姑娘。”裴璋委婉地说。
“怎么,你也想抱?”楚识夏手上的动作不停,眼睛也没睁开。
“我们裴家管得严,我可不敢。”裴璋唏嘘道,“昨天的消息,三皇子被太子殿下打了十五杖,地都下不了;陈季洵是被抬回陈家的,他的腿算是废了。”
楚识夏“嗯”了一声,算是回答。
“这是你的离间计么?”裴璋直截了当地问。
楚识夏微微睁开眼睛,看向他,不说话。
“太子殿下最宝贝的就是这个弟弟,三皇子虽然向来跋扈,但太子管束得严,从未荒唐至此。”裴璋一顿,道,“陈季洵为了下你的面子,居然带三皇子狎妓,算是把太子得罪透了。”
大周律令中,官员公卿是严令不许狎妓的。
时移世易,这条律令渐渐被人淡忘,众人对烟花地里那点事心照不宣。三皇子行径虽然孟浪,可天下乌鸦一般黑,便衬得这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问题在于皇帝并不喜欢这两个儿子,此番只怕是更加厌恶。
太子如履薄冰这么多年,甚至一度有意与陈氏划清界限,就是为了博得皇帝的眷顾。
陈季洵坑了三皇子的名声,也坑了太子。很难说太子下令打断陈季洵的腿,到底有几分是做戏给御史看,有几分是真情流露。
“这不是我的计策,你想多了。我是真的没料到,三皇子这么没脑子,一点就炸,一哄就走。”楚识夏说,“不过他既然做了,我不介意给太子殿下添一把火。”
裴璋摆出洗耳恭听的姿势。
“芳满庭背后的老板是广陵江氏,你知道么?”
裴璋脸色一变。
广陵江氏是江南两岸有名的富商,手握盐引与贡品丝绸两道,富得流油。广陵江氏的长公子一年前北上入帝都,裴璋是知道的,也无可厚非。
人有了钱,还要守住钱,无非是靠权和兵。世道尚且没有乱到可以豢养私兵的地步,那么江长公子进帝都只为一件事——勾结朝中大员,寻求庇护和经商便利。
“这江长公子倒是个有胆色的,”裴璋哼了一声,很是看不上官商勾结的行径,“不知道这尊活财神选了谁?”
“陈家。”楚识夏拨动佛珠的动作一滞,菩提子发出清脆的“哒”声。
裴璋皱起了眉,“如果太子知道……”
“太子肯定会怀疑,这是一场针对三皇子的局,目的就是把太子和陈家绑在一起。他的怀疑有多强烈,就看今天有多少御史弹劾三皇子了。”
楚识夏很想笑,又觉得缺德,“摄政王子女众多,陈季洵他是看不上的。可太子一点情面都不留,摄政王的内心必定也很丰富,想来也是觉得这个外孙如同外甥一般不听话,就是不知道有没有动杀心?”
二皇子宫变前夜,楚识夏已经在摄政王的心里种下了怀疑的种子——只要太子想挣脱陈家的控制,早晚有一天彻底将他血脉中姓陈的部分彻底遗忘和抹杀。
陈季洵血淋淋的断腿,有没有给摄政王敲响警钟?
一个满腹怨怼的外孙,一个满心疑窦的外祖,还不知道要唱怎样一出好戏。
一起一落的窗帘将纯白色的光洒进来,照在楚识夏的侧脸上,白得几乎透明,像是一块被光穿透的莹白玉石。只有一层细细的绒毛,让她看上去分外孩子气。
她随手拨动的佛珠间,流转着一场腥风血雨。
“我看你照料那青楼女子的模样,还以为你是真的怜惜她。”裴璋意味不明地说。
“这话听得人牙都要酸倒了。”
楚识夏无所谓他的揶揄,慢条斯理道:“我是真的怜惜她,可那又怎样?我的怜悯救不了她,也救不了天下人。如果慈悲为怀就有用的话,要我这种人来干什么?”
裴璋只能以沉默认可了她的话。
——
未央宫前。
楚识夏和裴璋被白善拦了下来,没能往里走。瓷器摔碎的声音越过宫墙,声声入耳。二人不约而同地对视一眼——看来弹劾的御史很不怕死,皇帝气得恨不得把未央宫的房梁都拆了。
白善陪着笑,说:“陛下在里头和太子殿下说话,二位还是不要进去了。”
“劳烦公公,”裴璋客气地说,“不知四殿下今日的课还上不上?”
“四殿下早些时候出门了,现下应当在画院里。”白善说,“裴公子不如去画院找找?”
裴璋便给楚识夏使眼色,示意她别在这里碍眼。万一皇帝脑子转过弯来,想起来这件事里头还有楚识夏一份,她吃不了兜着走,下场比太子好不到哪里去。
楚识夏只想兢兢业业地当一根搅屎棍,并不想自讨苦吃。于是她往白善手里塞了点银子,便跟着裴璋去画院找白子澈了。
自打一瓶鬼拍门葬送王贤福性命之后,楚识夏便不怎么进宫来看白子澈了。
一来是怕皇帝回过味来,怀疑这出戏是楚识夏和白子澈串通好的;二来王贤福徒子徒孙众多,不知道哪个就在暗地里盯着白子澈,没有罪证也编造出罪证来。
二人到画院的时候,白子澈挽起袖子在水缸里洗毛笔。六皇子有样学样,露着肉肉的小胳膊,趴在水缸边上用毛笔划来划去,小短腿努力地踮起来。
“舅舅!”六皇子看见裴璋,眼睛一亮,扑过去抱住裴璋的大腿。
“四殿下怎么养的你?这么胖了,差点给舅舅撞散架。”裴璋笑着把六皇子抱在臂弯里,捏了一把他的脸蛋。
“裴先生,楚姑娘。”白子澈苦笑着和他们见礼,把袖子撸到肩膀上,伸手到水缸里把沉底的毛笔捞出来。
楚识夏调笑道,“四殿下是准备在画院里躲着裴先生,好逃课么?”
白子澈摇摇头,示意他们进屋说。
楚识夏四下看了看,屋子里几乎看不见宦官的踪迹,偶尔有几个也只是在院子的角落里洒扫,离堂中和主屋远远的。
画院中的画师大都是身体健康的青年男子,宫中男女大防,宫女是万万不能在画院里伺候的。不知白子澈用了什么手段,把宦官都驱逐到了角落,不沾手画院中的事务。
白子澈看出她的疑惑,抬手示意贴身伺候的小宫女吹云把六皇子抱出去,才开口道:“王贤福死后,父皇便准我不用宦官伺候了。”
楚识夏恍然大悟,原来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你们是为今日早朝上的事来的吗?”白子澈问。
裴璋点头,“虽然回去问裴次辅也是一样的,不过既然来了,先听殿下说说也无妨。”
“陛下很生气。”白子澈说。
楚识夏和裴璋都点头。
“没有一个御史弹劾三皇子。”
楚识夏和裴璋都愣住了,随即满身冷汗。
没有一个御史弹劾三皇子,比所有御史指着三皇子的鼻子骂娘还严重。这意味着太子或者陈家将整个御史台甚至朝中所有的言官都握在了手心里,想让他们骂谁就骂谁,不想让他们骂谁,他们只能闭嘴。
往小了说,这是结党营私;往大了说,这是蒙蔽圣上视听。
楚识夏最先冷静下来,“陛下生气的前提是,他知道这件事。”
宫墙深深,皇帝怎么知道远在群玉坊里发生的闹剧?
白子澈优哉游哉地说:“这也没什么,就是三皇子被打了十五杖,太子殿下心疼得进宫请太医。东宫深夜请太医,我关心兄长身体,多问了一嘴,陛下就自己派人去打听了。”
皇帝的怒气酝酿了一夜,结果第二天根本没有御史说这件事。愤怒转为惊惧和疑心,劈头盖脸地砸了太子一脸。
楚识夏还是觉得哪里不对,“御史台就这么配合?”
“你还是不懂我们的太子殿下。”
白子澈轻轻地笑了一下,眼睫低垂,看不出来是嘲弄还是恶意,“我五岁的时候被三皇子推到水池里,差点死了。他为了让三皇子免于受罚,对我威逼利诱,让我说是自己掉下去的。只要是为了白煜,太子什么都能做。”
不管是陈季洵的腿还是三皇子的十五杖,都是为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杀了那个无足轻重的芳满庭女子,堵住御史的嘴,便可以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
只要皇帝不知道,那就可以当做全天下都不知道。
太子反应迅速、心狠手辣,却败在了对三皇子的疼爱上。
“攻心之计,不在一朝一夕。”裴璋倒是不急,“此刻还是不要有别的动作了,免得惹人生疑。无论是陛下和太子,还是太子和陈家,都得慢慢来。”
“还有一事。”
楚识夏抬手合上茶盏,说:“那个女子,我想她活。”
白子澈倒是没有反对,仿佛发自内心地觉得这是人之常情,“你要怎么做?若是执意保她,恐怕会引起太子的不满或者怀疑。”
“救她是我的私心,却也不全是私心。我会给她一个机会,若她这次能活下来,就证明她是可用之人。”
不是坏人,却也不是活菩萨,这才是楚识夏一贯的作风。
裴璋微微颔首,道:“可。”
三个人凑在一起,算盘打得震天响。
外头院子里,吹云抱着六皇子伸手抓水里的影子,六皇子开心得咯咯笑。
一窗之隔,恍若两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