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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露华浓(六)

未央宫。

“贼子,贼子敢尔!”

一阵喊声中,殿门被年迈的内侍推开,一点如星的灯火被他捧在手心里,来到了床榻前。内侍已经六十多岁了,满头花白,疾走时不免喘息。

他恭谨地跪在床前,小声呼唤道,“陛下何故呼喊,可是要奴婢伺候?”

皇帝一身冷汗地醒来,神志不清,直到看见帷幔外的内侍才缓缓平静下来。

“王贤福,”皇帝平复了呼吸,问道,“你怎么来了?”

王贤福早已不是那个人微言轻,陪着他长大的宦官了。皇帝登基后便把这个人提拔到了司礼监掌印太监的位置上,从此荣华富贵,不必再做守夜这种活。

“回陛下,奴婢今晚心慌不已,挂念陛下,所以冒昧前来。”王贤福滴水不漏道。

王贤福当然心慌,就在昨天,他听说自己的庄子被人放火烧了。不仅跑了几个美人,折进去一个干孙子,甚至连床板暗格里的房产地契都丢了——那可是他和朝臣私相授受所得。

钱可以再贪,干孙子不是亲生的也不要紧,可房产地契被烧毁了最好,万一是落在旁人手里,后果不堪设想!

他绝不相信这是一场意外,咬定了有人要借机拿他的把柄害他。可往日得罪人之多,王贤福一时间竟然有些拿不定是谁。

王贤福辗转反侧,差点把自己呕死,终于决定连夜赶来拍皇帝的马屁,加深感情,好叫皇帝在事发东窗那天放自己一马。

皇帝沉默了一会儿,就在王贤福心惊肉跳的时候,他开口了:“朕被梦魇住了,无碍。你回去休息吧。”

“陛下,可要叫容妃来伺候?”王贤福揣摩道。

“不必。”皇帝按揉着眉心,疲倦道。

王贤福喏喏退下,不一会儿又捧着一卷装在锦盒中的画卷倒回来。皇帝却没有因他的自作主张而动怒,反而展开画卷,凝视纸上那个倚窗的侧影。

画上的人只有半张脸,画师穷尽笔墨,也描摹不出她百分之一的美丽,只捕捉到她垂眸侧首间的一分流丽。

“这是画院新呈上来的,奴婢瞧着,有那位的些许神韵,便留下来以慰陛下相思之苦。”王贤福谄媚道。

“画的真好,险些叫朕以为,朕还是少年时。”皇帝听到自己胸腔里空洞的回响,叹息道,“赏。”

——

出了未央宫,王贤福在檐下一振袖子,立刻有小宦官捧着茶水迎上来。

王贤福并非一副奸诈狡猾的相貌,相反,他生得十分慈眉善目,不笑比笑时更添三分和蔼。

“陛下近来身子可安好?”王贤福抿了下茶沫子,斜着眼睛问道。

“回老祖宗,陛下一切都好。”小宦官殷勤道,“自楚小姐接手羽林卫三卫所以来,陛下睡觉比往日安稳了不少,饭也进得香。”

“是吗?”

王贤福不置可否,抬手唤过另一个人,翻开了一本厚厚的册子。那册子上密密麻麻记录着年月日,一日晨昏皇帝进餐几何,偏爱何种菜品。

翻完册子,王贤福大怒,一巴掌把小宦官打得趴在地上。

“一餐才用两块芙蓉糕,这也叫进得香?”王贤福怒道,“陛下方才被梦惊着了,你们也不知道进去看看,耳朵都聋了不成?”

“老祖宗息怒,老祖宗息怒!”小宦官吓得连连磕头,不住地哀求着。

王贤福平复了心绪,轻描淡写地饶过了小宦官,“起来吧。也不是老祖宗故意为难你,我们这样的人身子轻贱,荣华富贵皆系于陛下,所以不由得你不用心。不许有下次了,知道吗?”

“是!孙子知道了!”

“庄子的事,查得怎么样了?”

——

白日里,程家。

程垣一踏进家门,就被七八个强壮的家仆七手八脚地按住了,强行卸下了刀。他勉强从粗壮的臂膊间抬起头来,脸颊上就挨了程父狠狠一巴掌。

程父是文人,这一巴掌却也打得不轻,程垣半张脸肿胀起来。

“家中来信催我回来相见,声称程公病得快死了。如今看来却是好得很。”程垣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嘲讽道,“我有军职在身,劝程公还是不要放肆为妙。”

“你这个狐假虎威的小畜生!”程父气得直打哆嗦,“那庄子是不是你烧的,你姐姐是不是在你手里?!”

程垣脸色一变,“什么庄子,我姐姐怎么了?”

“你还装!”程父怒火中烧,又气又怕,“那可是司礼监掌印太监、陛下面前大红人的庄子,你不要命了吗!帝都行事如此狂悖者,除了你那个好主子还有谁?”

程垣暴怒,几乎挣脱铁铐般的桎梏跳起来,“你把我姐姐卖给那个老太监了?!她可是你女儿,你这是要她死!你这个卖女求荣的小人!”

程父喋喋不休,“你快把人交出来,平了王公公的怒气,此事或许还有转圜的余地……”

可程垣完全听不进去,像是被怒火烧懵的脑子,野兽般冲破了家仆的禁锢,一拳砸到程父脸上。家仆们惊呆了,被他满身蒸腾的杀气吓得不敢上前。

程垣红了眼,抓起程父的衣领一拳又一拳地砸下去,直打得程父一张白生生的面皮皮开肉绽、五颜六色,口鼻里都迸出血来。

听闻动静的续弦从屋子里出来,吓得惊叫一声,“要死人了!还不快报官!”

一场闹剧。

——

“那程家公子把他父亲打得半死,脸肿得如猪头一般。家仆按不住,最后去大理寺报了案,才把人拉开。”年轻宦官道,“至于进了大理寺,就不是我们的人能看到的了。”

“姓程的那小子是楚小姐麾下,自有楚小姐操心。”王贤福哼笑一声,“在你看来,可会是楚家做的?”

年轻宦官斟酌道,“楚家亲卫具登名造册、记录在案,那日并未有人出城。楚家大小姐倒是颇擅弓马,可若她亲至,实在是……耸人听闻。”

程垣一无家世二无倚仗,跟羽林卫里邓勉之流比起来,说是一穷二白也不为过。楚识夏图他什么?就算是卖命,他也只有一条命可卖,在楚识夏面前尚算不了几两。

为了他开罪王贤福,明眼人都知道得不偿失。

王贤福抱着双手站在檐下,望着宫墙上渐渐亮起的一线天空,眯起了眼睛,“陛下信重楚小姐,这不代表她就可以在帝都横行无忌。人质,终究还是人质。她是个聪明人,犯不上为了个羽林卫和我大动干戈。”

“那……再探?”

“不必再探了。”王贤福目光阴鸷,“程垣和楚家大小姐的关系,是摄政王那边的人透露的吧?”

摄政王的庄子和王贤福着火的庄子也就相隔几里路,最先得知庄子起火的也是摄政王的人。

王贤福将袖子里的画卷摹本扔给年轻宦官,“陈家安稳日子过得太久了。去,照着画像上的人找。我们的陛下是时候再添一位皇子了。”

年轻宦官打开画卷一看,仅仅是一个侧脸,已经足够想象画中人的风华。宦官自小就在宫中伺候贵人,五湖四海的美人争奇斗艳,但这么多年来,要说最美的,还是容妃。

可容妃和画中人一比,也显得黯然失色。

“这样的人物,找得到吗?”

“这样的人物,世间能有几个?”王贤福叹道,“有个四五分相像,足矣。我们的陛下,已经不是十七年前的陛下了,再来一回,定会与陈家争个鱼死网破。”

——

大理寺。

艳阳高照,邓勉却穿着件黑色的大氅,招摇过市地进了大理寺的监狱。狱卒们知道这是大理寺卿的心肝宝贝,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假装没看见这只大黑耗子溜过去。

邓勉裹着一大氅的食物香气,停在了监牢前。

“哎,程兄!”邓勉拍着铁栏,小声喊道,“我来看你了!”

程垣无奈地睁开眼睛,看着邓勉母鸡展翅般张开双臂,左手拎着一坛黄酒,右手挂着一串又一串油纸包,香气扑鼻。

“蜜合斋的点心、醉烟楼的叫花鸡还有福寿楼的油炸猪耳朵!”邓勉报数似的把一堆吃的从铁栏杆里塞进去,只剩一坛黄酒无论如何卡不进缝隙里,只好作罢。

“你为什么不直接拎进来?”程垣撕下一只鸡腿,疑惑地问。

“那怎么行?大理寺监牢探监不许带吃的。”邓勉满脸“你怎么这么不懂事”的表情,“我是偷偷带进来的。”

程垣沉默片刻,真心地问:“你知道有个词叫掩耳盗铃吗?”

邓勉:“?”

“算了。”程垣很是无奈地摆了摆手。

邓勉:“大小姐已经替你付了赎金,明天你就可以出来了。我说,你为什么打你爹啊?”

王贤福和程父都碍于面子,没有把姐姐被送出去又失踪的消息透露半分,连大理寺都不知道他为什么打人,只说以子打父,大逆不道。

“他已经不是我爹了。”程垣冷着脸道,“以后我见他一次打他一次,这最多算殴打朝廷官员。”

把姐姐救出来之后,楚识夏勒令他迅速回城,如常当值。果不其然,程父急吼吼地叫人把他骗回家——如楚识夏所说,替王贤福那老太监试探他来了。

程垣那一顿打,把连日以来的怨愤都发泄了出来,打完以后身心舒畅,直接坐在地上等大理寺来拿人。

邓勉被他身上的杀气惊得往后瑟缩了一下,讷讷道,“好吧。”

“大小姐如何了?”程垣这才想起来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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