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枯木迎春,断枝存根
东林多树,青州多贼。如此风雪交加的天气,便是紫桑贼也少有出没。
于一处僻静的小路上,有两人并肩前行。山路崎岖,两人脚步不慢,迎着风雪,终于是来到一宽阔大道之上。
连云飞腰间挂着一个酒袋,酒袋颠簸,酒水摇晃,发出哐当哐当的响声,这种声音,对于一个酒徒来说,甚是动听。
卫正良此时脸上一片惨白,嘴唇发紫,他选择趴在路边的一处大石头,弯腰休息。
毕竟是习武多年,连云飞的情况则好得多,看着虚弱的卫正良,连云飞将腰间的酒袋递了过去。
卫正良单手接过酒袋,大饮了一口酒,脸色瞬间嫣红一片。酒入肚肠,一股暖意自胸膛处生起,随后在体内快速流淌,瞬间到达四肢百骸。
感觉稍好,卫正良又小饮了一口,才一把将石头之上的积雪扫开,最后一屁股坐在石头上。
“想不到紫桑贼只有空有其名,虚有其表。那么多人,竟然奈何不了一个弱女子,以后若他们还有脸在青州扬威,我卫家第一个不答应。”
感受着卫正良的不满,连云飞出声安慰道:“紫桑向来如此不讲信义,四叔不必气愤,免得气坏了身子。”
卫正良一声讥笑,仍是抱怨道:“我就不明白了,那少年有什么可怕的,不过是一个乳臭未干的臭小子罢了,那仇啸笙真是个废物,废物。白白误了我的好事。”
“不过是两个江湖人士,相信坏不了四叔的大事。”
卫正良叹了一口气,说道:“但愿如此吧。”
随即他话音一转,皱眉问道:“那女子真的是顶尖高手?”
早已确认那女子知意境界的实力无疑,连云飞也不由得轻叹了一口气,感概道:“确实是知意境界呀。那么年轻的知意境界,便是在那中州剑道圣地,也属于最出类拔萃的那一类。我现在也比较好奇,她的师父到底是谁?若是中州那帮子杀才,似乎,这一切就可以解释得过去了。”
“中州剑道圣地?”
连云飞点头道:“那里住着一群行事不问缘由,一切只随自己心意的剑客。换言之,他们就是一群疯子。”
卫正良沉默了。若是那女子真的出自中州剑道圣地,那么事情又生波折了,对于他们所行的大事,便又多了几分变数。卫正良虽不愿承认,可那少年确实有过人之处,
“不过,那少年并没有承认自己来自中州剑道圣地。而且那个叫清儿的少女,所作所为,也不像是一个剑侍。所以,四叔放心,他们不是剑道圣地出来的剑客。”
连云飞说的话,就像是给卫正良一颗定心丸。
不曾想,片刻之后,卫正良一声狞笑,强硬说道:“既然如此,如果日后见到那二人,我们卫家定不会与他们善罢甘休的。”
连云飞不易察觉地一摇头,心想,四叔,你果然还是不了解江湖呀。这种不清楚来历的高手,才是最应该警惕的人物呀。
“往事如云烟,四叔也不必太在意,现在什么事与卫家的百年大计,都不重要。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做?”
连云飞也是聪明人物,卫正良敢对卫正海的宝贝女儿下手,怎么会没有后招呢?
卫正良摇头一笑,说道:“具体的,我也不清楚。我只知道在此等人来。”
连云飞愣了,心里不断琢磨着卫正良话语的真假。
“你也不必惊讶。我是真的不清楚。不过,我可以向你保证,我们的买卖依旧作数。”
看着卫正良一脸的真诚,连云飞也是爽朗一笑,说道:“四叔说得哪里话,我还能怀疑你不成?”
二人相视之后,哈哈一笑,一同将那酒袋里的酒给喝了个干净。
树林当中,树上的一些冰柱簌簌落下,马蹄哒哒,从远及近,声音越来越急,也越来越大。
便是此时,二人抬头一看,就看到一队黑骑迎面飞奔而来。
为首之人一勒缰绳,稳住胯下骏马之后,便是一招手,在他之后一整队的黑袍人马便迅速停下。
没有一匹马发出嘶鸣,更没有多余的声响发出。
卫正良看在眼中,对于这一支如此井然有序的人马,敬佩之情油然而生。
为首那人一低头,朝卫正良二人,笑问道:“敢问是卫家四爷吗?”
知晓对方没有杀意,而卫正良也是拱手一笑,道:“正是在下。不知阁下是谁?”
马背之上,那人拱手回敬道:“在下紫桑病虎,之前受卫家大爷之邀请,欲共谋大事。现奉大爷之命,前来接四爷,一同前往卫家。四爷,请吧。”
卫正良一眼望去,黑骑的最后正是一架马车。那驾马车则是缓缓朝他们驶来。他一声道谢,便往马车处走去。
便在二人上车之时,那为首之人一声冷笑,对着卫正良之后的连云飞说道:“可是血枪当面?”
连云飞倒是丝毫不怵,凛然道:“不知阁下有何指教?”
病虎眯了眯眼,嘴角狰狞,说道:“指教不敢,只是,我家老头子对你甚是挂念。以后,血枪若是有空,可往我紫桑一趟。”
连云飞的回答只有两个字:“没空。”
丝毫没有注意到连云飞脸色阴沉,卫正良轻声说道:“想不到,这一次竟然是病虎出来。不知道,大哥是开了什么样的价码呢?”
连云飞没有回答,而是入了沉思。这些年,那个男人早就成了紫桑贼的标志,他在青州呼风唤雨,说一不二。就连青州三大世家都不得不正视紫桑贼。事实上,紫桑贼这个畸形的存在,早就变成了一根刺,如鲠如刺,卡在青州三大世家的喉咙里,难进难出。
而这些年里,紫桑贼变得安分了许多。不再有那些年动辄杀人的凶残,更多的是那句口号,紫桑出没,破财消灾。这无不体现那个男人的治下有方。
可越是如此,紫桑就越发可怕。因为谁也不知道,那根卡在喉咙的刺,是不是下一次发作,就要割破三大世家的喉咙?
三大世家敬且畏,独独不敢对紫桑先发制人。
老匹夫,你究竟打的什么主意呀?
卫正良上了马车之后,便烤起火来,隔着窗帘望着这一队人马,止不住的赞叹道:“那些马都是百里挑一的好马,这些人也都是铁甲在身,想来英勇不凡,也是以一挡百的好手。这样的紫桑,怎能叫人不害怕呢?”
连云飞讪笑一声,说道:“卫家好歹身为青州世家,不至于这点人马都……”
“这点人马自然拿得出。”卫正良似笑非笑,顾左右而言它道。“连长老,你可知道我卫家是如何起家?”
“愿洗耳恭听。”连云飞来了兴趣。
“在五百年多前,我卫家只是个不入流的世家,当时也没有落在青州。当时卫家有一少年,不仅身世普通,资质也是平平。按理来说,这样的少年,生在那样的年代,好似大海当中的一粒沙子,不会掀起任何波浪,更不会成为什么时代的弄潮儿。”
“吾少耽游惰,与裘马少年相逐,或日高酣寝。时有老者饥以浮薄,将覆其家。余闻而立起自责,终如大梦方醒。这是我卫家传世家书的一段话。现在想来,当初那少年终日里只知道饮酒作乐,日子过得浑浑噩噩,根本没有什么凌云壮志。突然有一天,他被一老人骂醒,那老人说道,‘此番作为,整个家族非得败落在他手中。’少年这才如大梦初醒。”卫正良眼神里满是憧憬向往,“或许那位老者不知道,自己唤醒的是何等的人物,那人物又是造就了怎么样的一个传说。”
“三十而立之年,他得一道人眷赏,以一玉卷宝物相赠。”卫正良的声音越发激昂,“少年一日入梦,悟得无上拳法。此后,勤奋苦修,多年不辍,不惑之年武功始有所成。纵然是在那个天才辈出的年代,他也有一席之地。”
“知天命之年,他携带妻儿家小,迁至青州,于一城安家。之后,于青州传下这数百年基业。城亦以他为名,改名凌云城。那少年便是我卫家先祖,卫凌云也。”
听到这个传说,连云飞这才知道卫家先祖叫卫凌云,至于那道人相赠得玉卷宝物,想来就是卫家至宝凌云录吧。那老匹夫想要得到凌云录,是想武道境界再进一步?还是学那卫凌云,传下这百年基业呢?想到此,连云飞一声冷笑,老匹夫,你想得倒美。
卫正良的声音又低了下来,依旧是缓缓道来:“先祖看得通透。家族以武立足,却不能以武传世。所以,他便立下祖训,温良恭俭,以商传家。之后的几代家主也是不负所望,将卫家发扬光大。”
“若是按照前几代卫家家主发展的势头,青州哪里还会有什么江家冷家出头之日。偏偏中间数位家主都是刚过不惑之年便离奇去世。我卫家只能止步不前,徒呼奈何。眼睁睁地看着江家跻身一流世家之列。这世家之间,一线之差,便是天壤之别呀。”说到这,卫正良气愤不已。
“本来我以为,我们卫家励精图治,拼个数十载,后来居上也不是不可能。”卫正良止不住地长叹一口气,“可惜,卫家这些年来就是一个笑话。”
“自从那卫正曙登上家主之位,表面之上奉行无为而治,实际上任人唯亲,不举贤不任能,这么多年来,尸位素餐,无所作为,使得我卫家的声誉一落千丈,摇摇欲坠矣。”
“其实,我卫家本不该如此。我也不至于如此。当年老家主在位之时,我们兄弟五人,哪个不是才气纵横,独当一面的才俊。自从老二继位,一切都变了。老大莫名被排挤出凌云城,一向乐观的老五也变得沉默寡言。家族里的权利都交给了家主的至亲兄弟卫正海。直到前不久,老夫被人算计,我才知道,无论我退到哪里,我那个二哥是不会放过我的。什么血肉至亲,到底是嫡庶有别呀。”
“这样的卫家实在是太脏了,令人恶心。不经历一场大流血,是扫不干净这满园的沉沉暮意的。我也想明白了,有什么是血不能扫除的呢?要把卫家打扫干净,我不用自己的血,那就只好借他们的头一用了。”
连云飞闻言一愣,眼神里还是不理解,“卫家还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何必如此……”
“你觉得,这样入不敷出,后继无人的卫家,离山穷水尽还远吗?”卫正良将手伸出窗外,看着那满山的残败枯木之景,“这满山的枯木残败,内部中空者,是见不到来年春天的。若是旁人不知,以为那棵大树够大,心存侥幸,大树能再活个几年,或是祈求它能倒得迟一些。这些都是不可以的。大树要倒,只要出现那个苗头,便是末路已到,做什么也不管用啦。”
“如今我们既然有人知道,便要去做些什么。卫家这棵树太大,不能摔得太重,不然,落在尘埃里,那就永远起不来了。”卫正良大义凛然说道,“枯木要迎春,能怎么办,那就断枝存根吧。”
“既然老二当家主不行,我们就把卫家的天换一下吧。”
世家换天,长老要家主下台,形同造反,这里面少不了勇气与魄力。
连云飞这才正眼看了一眼这个看似简单的老人,如今看来,卫正良绝对不是像他之前表现得那般浅薄和无知。
“四爷,好一手藏拙的本事。”连云飞盛赞道。
“只是,若是五爷知道了,他会怎么做呢?”连云飞想起了卫家那个与世无争,与人为善的五爷,忍不住出口问道。
“哪怕他知道了,也不重要了。”卫正良这才想起,上一次两人见面已是多年以前。而这么多年过去了,卫正良的记忆中,对五弟的印象,还是当初一个有着干净笑脸,纯洁似白纸的少年。不知道这些年过去了,那少年是否变得不再沉默寡言了呢?
“他会怎么做,甚至他会如何站队,都不重要。他是左右不了大局的。”卫正良摇了摇头,并没有把那个多年不见的五弟看得如何重要。
“只要你有足够的筹码,就不用担心你的对手不下台。我们的筹码是足够的,便是老二也不得不下场,和我们赌一把。想想就让人激动不已呢。那个不问世事的卫家家主,那个一心修玄问道的道人,被人击落在尘埃之中,该是怎么样壮观的一个场景?世人会看到,我卫家二十年供奉的,究竟是怎样的一位世外高人。哈哈,哈哈……”卫正良仰天大笑,状若疯狂。
那笑声回荡在车厢里,响彻在林间,不知震落几多积雪,惊了多少鸟兽美梦。
手足相残,自古以来,世家故事里从不缺少这般血腥场面和算计情节。
只是,这一次,卫家的故事离,会是如何收场呢?
连云飞想着那个沉默寡言,与世无争的五爷,不由得心里涌起一阵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