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须俯首
不过短短几行字,便是一字一字品味,也不需要太多时间。如苟九疆所料,方无为观看之后,心里必不会轻松。
果不其然,方无为在看过之后,神情明显凝重了起来:“苟长老这是何意?”
“保持神秘,是你在洛阳这摊浑水中获利的最大优势。可如今,这份东西在我手中,不知道你的底气是否依旧?父母早亡的你,竟然能够如此惊艳。还真是不容易呢。若我有子嗣如你,相信哪怕是在九泉之下,也会笑醒吧。方公子。”
“苟长老,有话你就直说吧。”方无为缓缓道。
“要弄到这份东西也很不容易呢,相信方公子,应该能理解我的诚意。”苟九疆叹了一口气,缓缓道,“现如今,你还有一次机会,加入不二帮,为我所用。”
机会,这个词说得隐晦,可以说是效命的机会,又或者说是活命的机会。之前方无为的神秘,使得苟九疆极为忌惮。方姓,在雍州不显,在豫州可以说得上是无比尊贵。这使得苟九疆不敢轻易冒险。
可如今,知晓了方无为并没有显赫的家世,苟九疆哪里还会多客气。
方无为试探问道:“那清儿怎么办?我能将她送走吗?”
苟九疆皮笑肉不笑说道:“你觉得你还有和我谈价还价的余地吗?方少爷?”
方无为终于沉默了,他低着头,十分谦逊。似一无害绵羊。
这还不够,苟九疆继续道:“从今以后,在我面前不要装。”
他十分明白,要驯服一头喜欢装绵羊的狼,绝对不简单。所以他不得不继续敲打这位年轻人。
这句话的意思很明显,不要装作有底牌,不要装贵公子,更不要装谦逊。
“俯首帖耳吧,我也会好好待你的。”
今日见面,方无为怎么也不会想到,会收到如此贵重的一纸文书,更没有想到,苟九疆撕破自己的伪装之后,没有丝毫掩饰,就把夺命的刀架在自己的脖子上。
方无为微微吸了一口气,叹道:“其实,以苟长老的脾气秉性,断不至于如此心急。当年欺负令尊的那个流氓地痞,我记得。至今还卧病在床,终身难起呢。”
苟九疆脸色微变,他眼神微微惊愕,不知道方无为从何得知的这个消息。
这件事,知晓者并不多。他多年来一直克己忍念,少有人知道他心里所想。便是他的过去,也少有人敢提起。
的确,他也动过杀人泄愤的念头,那个地痞流氓当年仗着几分武力,欺男霸女,横行无道,可谓是坏事做尽,便是杀了他也不冤枉。可是,苟九疆得势之后,一方面派人将他打瘫,另一方面又装作以德报怨的好人模样,好生供养。甚至于到今时今日,逢年过节还去那人家里慰问,可谓是面子里子两全。
这件事他自认为做得隐秘,无第二人知晓。因为当年派出动手的人不久之后死于帮派争斗之中。
“至于俯首帖耳,做一条听话的狗。”方无为终于也站起身来,说道,“抱歉,我做不到。”
苟九疆很快便冷静下来。对于方无为怎么知道那件事,苟九疆也不甚上心。方无为本事越大,反抗得越激烈,他就越发高兴。毕竟,驯服一条野狗和驯服一头雄狮,两者获得的成就感,可不能相提并论。
想到此,苟九疆笑意越发浓厚,说道:“没必要这么快拒绝我,你还可以再想想。要知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这已经是明晃晃的威胁了。
“若天下所有树木都不想着出头,何来的一片秀林?再说,哪位圣人规定了了木不能秀于林呢?”
苟长老也不与他争辩,而是自顾自说道:“对于你这等聪明绝顶之人而言,世人太过愚昧,人心也太过脆弱。十岁的你就懂得玩弄人心,若是你少年得意,年纪轻轻便身居高位,妄自尊大了起来,对于旁人来说,太过危险。”
“我没记错的话,苟九疆闻名洛阳之际,当上长老之位,运筹帷幄,也不过二十五岁的年纪。”
苟长老冷眼说道:“在那之前,我不过是尝尽冷眼,被老帮主打磨脾气,被人欺压了五年之久的一条忠犬。”
“这便是你我最大的区别。”苟九疆下了最后的论断。在他看来,方无为有才华并不假,可绝对是恃才傲物之秉性难改。
方无为淡淡道:“或许我也曾受尽冷眼,尝遍苦难。”
“不可否认,这造就了你远超常人的心智与算计。可你毕竟不是生于洛阳,是无根浮萍。若你生于洛阳,我一定会好好培养你,说不定,会拼死让老帮主收下你,认你当义子。若是你受天命所顾,与关家有些血缘关系,十年,我只要十年,定能助你扫清障碍,聚拢人心,还洛阳一片朗朗青天。”
“我不明白苟长老究竟何意?”
“我明明看过你所有卷宗,却依旧看不透你。你明明出现在我面前,像一张写满污秽的黑纸,我心底的声音依旧在不断告诫我,不要对你掉以轻心。方无为,你能为我这个老骨头解惑吗?”
方无为再度沉默。案卷出自天机阁,丝毫不差。自他五岁开始,不论是灾年杀人,还是捡到弃婴,最后与老骗子行走江湖,甚至是送魏清净学剑,都挑不出任何破绽和瑕疵。
“习武之人皆以为青云榜上的人很强大哦。可他们未曾见过,一旦进了杀戮场,面对铮铮铁骑,洪洪弓弩,滚滚人流,青云榜的强者也会死得很惨。”
方无为则是想着:难不成那青云榜的强者不会且战且退吗?起码他无法同意这等说法的。这个世界,个人的武力实在是太过玄幻,一流高手之上尚有知意境界,远远不是以人力多少可揣度的。
或许是猜到方无为心中所想,苟长老瞥了一眼魏清净,冷哼一声道:“若此时外面有铁骑数百,上百弓弩手,你觉得,凭你二人之力,能杀出一条血路吗?”
方无为摇了摇头,老实道:“自然无法做到。”
随即他话锋一转,问道:“所以,苟长老,你已经安排好了刀斧手与弓弩手了吗?”
“你觉得老夫费如此多的口舌,只为吓唬你不成?”
方无为转身,望向屏风中的几幅水墨画。山石写意,竹柳抒风,而透过屏风之后,酒楼之下,人头攒动,兵刃晃晃。
不得不说,苟长老今日的举动太过冷酷,这是一种对敌人的冷酷。
换而言之,自己已然被这位洛阳智囊当作了敌人。
只是,一个宁愿杀人也不愿下跪的小孩,生性如此,难不成长大之后,遇到一些危险,又要低头?那他这个穿越者是不是太窝囊了?
他皱眉说道:“先礼后兵,是这么一个势头!只是,能不能容我再想想?”
苟九疆看着他,无情嘲笑道:“想拖延时间,等着牛四海来救你们?”
方无为再度摇了摇头,沉默以对。
片刻之后,方无为朗声道:“苟长老,前番你说了那么多金玉良言,我受用不尽。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可我走南闯北多年,也见过独木成林秀于风的。”
“我也知晓,时至今日,你对当年那场豪赌依旧耿耿于怀。甚至于,你对我这后辈,能平等与你对话,也十分愤懑。”
“你未曾经历过我的人生,我曾经受过哪些苦难,单凭案卷的几句言语,你是无法理解我当年的所作所为的。”
“归根结底,你我本就不是一路人。”
“若是你饥寒交迫,在饿死的边缘,身边还带着一个发病的丫头,十岁的你能怎么做?若是你想要的百年人参,恰好在天涯帮的手中。你举目无亲,走投无路,会不会想着拿命去搏一搏,博那最后的希望?无论是为了你自己,还是为了那个可怜的小丫头。”
“到了那等关头,谁也不比谁高贵多少?而老天注定,我要活命,有些人便不能活。既然如此,那他们都去死好了。”
“我与老帮主三次赌约,他是赌财赌能与赌气,而我三次都是以命相赌,我又怎能不赢?”
方无为笑容和熙,映照在一片暖阳之中,眸子里的光芒闪烁,好似洛阳江上的微波。
苟九疆双手负后,望着楼下的人马萧萧,杀机辽辽。
他一生之所想,就是结束这洛阳的乱象。他半生征伐杀戮,见过太多的血流成河,妻离子散,便是这洛阳河水也几度变成血红。
然而,从此时方无为那张无比宁静的脸上,他仿佛再一次看到了尸山血海的场景,是那般的惊心动魄。
眨眼间,他对方无为的评价又高了三分,眸子里的忌惮将先前的怜悯与惜才之心,冲散得一干二净。
到底什么才是眼前少年的软肋呢?或许那一抹淡绿色的衣裙就是答案。
“我对不二帮的权势没有兴趣。我也不打算加入洛阳的任何帮派。说出来或许虚伪,我与清儿闲云野鹤惯了,早已经习惯了无拘无束的生活,所以,请苟长老你高抬贵手吧!”
言罢,方无为朝着苟九疆微微鞠了一躬。
一片赤诚之心以待,低眉姿态,似乎是方无为的退让。可苟九疆见多识广,哪里会轻易被这一番言语作态打动?他冷哼一声,说道:“既然对洛阳不感兴趣,为何选择在洛阳办赏剑大会?打败了上官俊,以洛阳剑士为垫脚石,你真当能如愿?难不成你当天下人都是傻子不成?”
不等方无为辩驳,苟九疆横眉相对,声音更加冷漠,“莫说之前说的无心之过,你可知道你昨晚犯下的是何等罪行?”
方无为心中嘀咕,眉梢微微蹙起,旋即抬头问道:“昨晚犯下的罪行?”
风吹动卷帘,屏风之上更是呼呼作响。
“昨晚,你找到流沙帮的少主铁魁宝,究竟是为了何事?”
“这等事我没必要与你交代。”
苟九疆一声轻笑,接连喝斥道:“那铁魁宝死了,你可知道?”
“铁一流也死了,死在一个顶尖剑客手下,一剑封喉,你可知道?”
“铁沙邦一夜之间被人覆灭,帮中至宝离火珠也消失不见,你难道不知?”
说话间,苟九疆眼睛死死盯着方无为,好似在审问一位早已犯下滔天大罪的犯人,更企图从他的动作神态,抓住他的一丝一毫破绽。
或许,对苟九疆来说,他心中早就有了答案。
方无为波澜不惊,最后菜缓缓说道:“想不到那些消息都是真的。”
如果方无为装作大吃一惊,或者焦急解释,苟九疆会立马掏出袖中令箭。原因无他,这个消息固然让人震惊,可他不认为会让方无为如此大的反应。也只有这般淡然模样,才符合方无为的做派。
苟九疆步步紧逼道:“你可敢让我搜身?”
“你敢说离火珠不在你身上?”
之前的威胁似清风细雨,危险却不致命,如今的这两句话,则是明晃晃的两把尖刀,直指方无为的要害之处。
苟九疆终于露尽锋芒。
方无为这时才明白,为什么苟九疆今日会如此咄咄逼人,并非是苟长老手段高超,而是自己不知不觉中掉进了一个陷阱当中。
未战就先落入下风。
落败或已成定局。
今日凉亭之中,苟长老与方无为的一番交锋,终于是高下已分,胜负已决。
这便是智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