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孤鹤
一道闪电划破了寂静的夜空,天空中很快传来一阵低沉而震响的轰隆声。很快,细雨似银针,纷纷撒向大地,很快就将楼阁瓦舍湿润,与之一道的,还有那微微发凉的清风。
汪管事很快便来到了二楼的一个过道,他拍了拍身上有些湿润的衣裳,用手擦了擦额角的细微水珠。看着面前的铁大师,他有种说不出的艳羡之意。背靠大树好乘凉,这铁大师年岁不比自己大多少,却不用看他人脸色,原因也很简单,此人师傅便是大名鼎鼎的温大师。
铁三巡正在走神,他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何自己师傅的举动会如此反常。那块玉背后蕴藏着怎样的一个故事,一块比守节之璧更好的美玉。由不得他不好奇,更由不得他不动心,
察觉到来人,铁三巡很快便回过神来,问道:“汪管事,事情可有着落?”
汪管事摇了摇头,说道:“别说了,那卫小姐倔强得很,好似咬住一块好肉不肯松嘴的狐狸。”
“对于真金白银,不动心的人不多。毕竟谁会嫌银子多呢?”汪管事忽然微笑说道,“可是,敢拒绝大可居的人,着实没几个。想来汪管事定会有方法。”
汪管事叹了一口气,无奈道:“不瞒铁大师,那魏小姐是油盐不进,死活不肯哪。”
铁三巡哈哈大笑道:“我本以为汪管事会手到擒来呢,没有想到是卫小姐更胜一筹。可惜了,师尊无法得到那块美玉,可惜了呀。白费心思呀。”
说到最后,铁三巡摇头不已,更是连连叹气。
最后那一句白费心思,可着实激起了汪管事的心中涟漪,因为之前他可是与铁三巡有约在先,如今玉未到手,那自然是不用再想其他。只是,他心心念念地更进一步,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了。
“其实,这玉再怎么重要,也没有自己的命重要,你说对吗,汪管事。”
“对对,铁大师说得对。”汪管事嘴里随意应道,可转念一想,又再皱眉,“铁大师,你这是什么意思?”
铁三巡眼中闪过一抹狠厉之色,嘴里却是淡淡说道:“我就是随口一说,汪管事可别当真呀。只是,这月黑风高,发生点什么意外的都很正常。若是一个劳苦功高,贴心体事的管事,常年被人打压着,不受提拔,那便是不正常了。”
汪管事微微偏头,盯着铁三巡,企图从对方的脸上看出一些端倪,忽然间,他开口问道:“铁大师,你老实告诉我,今日这事,到底是温大师的主意,还是你自己的主意?”
“有何区别?我只知道一件事,便是我家师尊爱玉如命。身为弟子的,要有一颗体恤恩师的心。”铁三巡并不害怕这汪管事看破当中的阴谋。
而事情交代到这里,也已经很清楚了。铁三巡身为温目法的弟子,哪怕是打着温目法的旗号做事,也是再正常不过。而汪管事若真的帮他做成此事,难不成温大师一时高兴,还不能在大掌柜面前美言几句,提拔提拔一个小小管事?
似乎是看到了汪管事的忌惮,铁三巡微笑说道:“其实,这事不妨明说了。不过是我一时兴起,而汪管事也是不甘居于人下的人才,我们只是各取所取罢了。眼下既然没有希望,汪管事权当我没提起过吧。告辞。”
说完,那铁三巡迅速转身,竟是头也不回地要离去。
这便是明显的以退为进,偏偏汪管事不肯甘心,哪怕是看破了铁三巡的伎俩,却不得不上钩。因为他实在是不甘心。只听汪管事狠狠一咬牙,掷地有声地说道:“一夜,今夜过后,定会给大师一个满意的答案。”
“如此,我便提前预祝管事一帆风顺,心想事成了。”铁三巡不再停留,直接三楼而去。
只听得一阵滴答之声响起,与那细雨打芭蕉之声呼应,都是这般毫不客气。
……
“姜公子,请留步。”蓉大掌柜上前打起了招呼,喊住了就要离去的姜云卿。
“大掌柜,有何指教?”姜云卿嘴里说着客套话,可语调平淡,依旧是让人怎么听来都不舒服。
“姜公子说笑了,我可不敢有何指教。只是看公子眼见过人,不知能否屈尊于我大可居,做一个大管事呢?”
之前与温目法道别,蓉大掌柜对姜云卿的好奇越发浓厚,她打定主意,定要弄清眼前之人耍的什么花样。
“便是大掌柜,要想聘任大管事,也得经过好几道手续吧。历来都只有下一任掌柜的人选,才能做得了大管事。”姜云卿自顾自说道,“不知道是不是我记错了呢。”
也不去看蓉大掌柜有些铁青的脸色,姜云卿一摇手中玉扇,很快便表明了心意:“不才不过是乡野之人,侥幸而已,不敢欺人。多谢大掌柜美意了。”
没有想到这人对大可居的规矩竟是了如指掌。蓉大掌柜压住了心底的震惊,再度提议道:“若是我想请公子在楼里挂名,做一个客卿长老,不知公子能否考虑考虑呢?”
“那样的话,恕不才更难从命了。不敢徒居高位了。”姜云卿想都没想,便再一次拒绝了那蓉大掌柜。
……
夜雨落在青石板之上,终于将石板变了颜色。蓉大掌柜最终也没能挽留住那位姜公子,此时她站在楼上,对着身边的心腹说道:“给我去查,不论多大的代价,将那人的身份给我弄清楚。”
那心腹之人看了一眼,轻声说道:“怕是最后结果,不值得主人费神。”
“我当然知道会有这种可能。”蓉大掌柜清楚,那落魄的姜云卿身世未必惊人,可她不记得自己多久没被人那般拒绝过,与姜云卿闹得不欢而散,怨不得任何人。
想起白天的比斗,她更加坚定了心中的某个念头,“再给我去查清楚,那对卖玉的爷孙是什么来历。”
“是,主人。”心腹之人应下之后,又接着说道:“汪管事依旧在楼下跪着,主人,你看是不是让他上来说话?毕竟他是楼里的老人。”
冷漠地看着庭院中那个身影,蓉大掌柜一声冷哼,“正因为他是楼里的老人,我才让他跪着。不然,他此时已经是一具尸体了。”
“一个小小的管事,见宝物而起心,带着人去干起了杀人掠货的买卖。”情绪有些不好的蓉大掌柜,语调更是扬了扬,“真是好大的狗胆,这件事传出去,我大可居还有何脸面再开门?”
楼下那个身影显然是听到了这话,他将头重重扣在地上,却不敢出言求饶。任由雨水将他衣裳打湿,心儿凉透。
“身为大可居的人,却被外人当枪使,这样的笨猪蠢狗脑袋,砍下来只会脏了手。”
汪管事哪里还敢说出一个字,他的手剧烈抖了起来,心里想到了蓉大掌柜的身份,想到对方贵为一楼之主,脸色瞬间苍白了起来。
一道惊雷再度划过夜空,随后雷声炸起,似在击鼓。
他此时也终于想明白了,若是温大师自己想要那块玉,何必要这个外人去想办法呢?那位大师一向咄咄逼人,为何没有选择与那公子发难,这本身就说不通。
既然如此,一切都是陷阱,是铁三巡为他设的陷阱。
于是,他的眼神变得怨怼起来,拳头捏得紧紧的,指甲深陷进肉中,他心里不断咒骂道:铁三巡,你这狗娘养的,我与你誓不罢休。
……
待到姜云卿离开大可居不久,他没有料到一场大雨不期而至,整个天空低沉地可怕,偶有雷电闪过,甚是摄人心魄。
就这样,前一秒拒绝大可居高位的姜云卿,此时稍显狼狈。
雨要留客人停步。姜云卿此时躲在一个屋檐下,那屋檐低小,地方更是不大,紧紧能容一人站立。姜云卿依旧没有选择蜷缩在墙角,他倔强地伸出手,挡住头上的雨水,却不管身上的衣裳。
其实,他若是选择面墙而立,稍稍低头,便可解决这困境。
顾头不顾尾,形单而影只,活似一头孤鹤。
自脱身于那处阁子以来,他真的摒弃了一众护卫手下,一人似孤魂一般,逃了冀州,游荡于中原大地之上。
那双脚第一次踏足高山峻岭之间,不知磨出了多少水泡;那双腿涉过多少小溪河流,脚底板的水泡在磨出了老茧,这个过程并不轻松,便是他那根拄着木棍的手,也肉眼可见地粗壮了起来。
整个皮肤不再白皙,手臂变得发黑,脸上也有些粗糙,这样的改变,若是将他扔入田里,也不会有任何奇怪之处。
这才是真正的入世吧。他想起了无为说过的话,心里有些惆怅。
只是一路上所见所闻,太过荒诞,也远比书上来得精彩,他有些手足无措。
山林间好不容易见到一猎户,险些被当场射杀,最后他不得不解下袍子,才换了些肉食与清泉水。又极为不容易来到一处村落,他看到有人卖女还债,心里想着这等惨事,他哪能袖手旁观。本要上前主持公道的他,还没说话,就被人打了一棍。再一细问,那价钱说得上公道,女子的狠心父亲没有任何意见。只是可怜了那位女子,那双含泪的眼,便是他也不敢多看。
他好心相劝,却只惹来一阵数落。本要掏出玉带,却被几人带到了一旁。又是一棍下去,他再度醒来,发现自己在一处乱葬岗内。他只觉头痛欲裂,整个上下,也被人搜刮一空。
再后来,他爬上了那座不算高大的青色小山,在山上,他见到了一位老道士。老道士热心招待,说他难得地干净,道心却还不够自然。也算道士好心,送了他一声道袍,几两碎银子,才有了今天的打扮。
一个人行走江湖,哪里算得上容易呢?若不是他寻人做了一张布幡,靠着替人占卜算卦赚些铜板,指不定会真的流落街头,那才叫真的穷困潦倒。
可就在遇到方无为那天,那张破布幡今夜不翼而飞了。
就这样吧。他虽不乐天,但是一心认命,更求知命。这倒是仅剩不多的优点了。
他想苦中作乐,只是,没能在大雨中听出一些个小曲,更没有在一片迷蒙中看见趣事,却等来了一辆马车。
“姜公子,若不嫌弃,我送你一程吧。”车上那人掀开车帘,露出了侧脸。正是刚分别不久的卫芷萱。
没有去细想来人怎么会知道自己的姓氏,姜云卿本能地要开口拒绝,可是他此时浑身有些冰凉,双脚瑟瑟发抖,他虽看不清楚来人的脸,可深知如此下去不是办法,最后他只好应道:“如此,就有劳阁下了。”
就这样,姜云卿拖着湿漉漉的道袍,迈着沉重的步伐,带着颤抖的身子,慢慢向马车挪去。
好不容易进了那车厢,姜云卿本欲向那人道谢,却是突然只觉天旋地转,他竟是一头栽倒,彻底昏睡过去。
最后,他的脑海里只有一个女子的声音,一句不算长的话语:“来人呀,快去请大夫。”
那话语里有几分焦急,想来这人是个好人吧,竟然关心起自己的死活来。
想到此,他的心头终于涌起一股暖流,似乎身子也跟着微微暖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