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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岂曰无衣

源乾煜曾对姊弟俩说过,怜悯之心并非教化、或是后天如何了就可养成的结果,而是对生命与生俱来的敬畏、包容。

裴谈重重倒下,脖颈不可避免地磕在地上,当即昏死过去。

正欲上车的源阳、源协不由分说地掉头,要四周的兵士将粗布小心塞入裴大理寺卿身下,再展平,之后提起粗布四角把他抬进帐中。

而雍王同样选择第一时间跳下车,关切地跟入帐中。

姊弟二人一番查验下,所幸裴谈摔倒处皆为平地,只有细小砂石,因而除去头部擦伤之外,没有伤及太多,脉象平稳,与地面接触部分亦无外伤。

“想是彻夜查案,四处奔波,过于乏累,”雍王又坐回最初的位置,叮嘱起心有余悸的敬诚来,“敬大将军亦操劳整晚,此时寻人替你,回府歇息去吧。”

“谢雍王体恤,敬某为武将,身体还过得去些,还请雍王容眼下迁移浮尸之事落停,下臣再行回府。”敬诚躬身叉手,雍王便不再坚持。

敬诚立了片刻,忽觉有些不对——北岸韦巨源不知所踪,林凤中奉旨各处封坊,本就只剩裴谈还算得一位能拿主意之人。

眼下他这一昏倒,北岸岂不一时乌合之众,无人引领。封坊之时,混乱初归于平静,有人坐阵最是要紧,敬诚对北岸的情状有些担忧,转而询问姊弟俩,“以眼下之状,裴大理寺卿需几时苏醒?”看书喇

源阳调配好止血的药粉,均匀地敷洒在裴谈的伤口上,源协在其后,用叠好的洁净绢布盖住药粉再用撕成条的麻布妥妥缠好。

一番动作完成,源阳才回答,“诚如雍王所言,裴大理寺卿所受之伤算不得要紧,只是今晨加昨夜承压查案,气郁化火,肝热素盛,心火、肝火不得滋润上济,加之不堪疲劳,昏睡而去。至于此时得苏醒,实在不知,少说也要数个时辰。”

“如此一来,北岸的守事当如何?”敬诚有意装作大声自言自语,其实是说与雍王知。

“北岸眼下还有何人?”如他所愿,雍王作出回应。

“眼下人数不少,执金吾将军林凤中正在北城巡视,其余多有十几名侍郎、书丞、司丞、给事中,此外主事、主簿、录事、主书还有几十人……”

“怎都为书官,未有能拿主意之人?”雍王打断敬诚刻意组织的语言,直戳关键,又很快醒悟过来,“言亦未错,韦巨源不知往何处去,裴谈又是眼下这副模样,宫里那些……又岂敢轻易出来管这档子事。”

见敬诚默不做回应,雍王似乎察觉出他言下之意,“如本王留于南岸,北岸由你暂顾一时,晚些时候返帐中,你便返南岸,如何?”

敬诚尽可能装出不情愿状,心中也确有无可奈何,“下臣遵命……”与姊弟二人交换过眼神,添了句,“若裴卿醒来,要他勿心急。”便转身走出帐内。

“朝臣若皆如敬大将军这般,亦不会至眼下……”雍王自言感慨,眼看就要失言,连忙收声。

他看着姊弟俩一番行动,被置于榻上的裴谈也纹丝未动,既知他对外毫无感知,略缓了缓,开声对两人说到,“方才唤你二人上车,同往王府,实乃无奈之举。”

“你们那位敬叔父,在朝中心之所向,我是深知的,可裴谈——从不显山漏水,大多时候亦不参与诸多与己无关之事,更不作口舌之争,立场实难判断,因此当他面前说出眼下的话,还是颇有些风险。”

这一番云里雾里的话,让源阳、源协摸不着头脑,停下手中的事,静听雍王之后所言。

“吟天殿主体大部,早已建成,皇亲国戚于今年春初即收到圣人与韦后之邀,入殿观览。”雍王理所当然地说着他们俩已知的事。

“我自然进去过多次,殿内景象,大唐建国业已近九十载,先后建长安太极宫、大明宫、东都紫微宫,寻遍此些宫城,也未有能与洛水之上这吟天殿般奇异绚丽。”雍王目光如镜,言渐兴起,“不让过多人入,除却殿内装点、雕饰还未完,之外就是此般纷奢过早现于人前,难免被诟病当今圣人根基未稳,却铺张起来。”

他的声音渐低,姊弟俩向前靠近,“另,吟天殿本就缘于东都水祭所建,于水祭当日揭晓,现于东都百万臣民前,岂又不是一番值得传颂的大唐奇景?玄妙莫测,正是东都水祭,乃至还都长安前,吟天殿存在之意。”

“皇亲国戚可入殿观览之缘由,暂且不便与你二人言说。”雍王话锋一转,“只一事须你二人先知——如今我既知吟天殿与东都异骨之症、浮尸之案之间存在颇多关联,定会想尽办法将你二人携入殿内查验,只是吟天殿内防范极严,眼下还未能有合适时机,一时亦想不出何方法足以绕过防范。”

这时两人知雍王本意,心中虽然踏实许多,“然浮尸一事既发于昨晚今晨,眼下方为最佳入内查验时机……”

源协情不自禁,虽知雍王对相助一时,暂心有余而力不足,但还是将心中所想倾倒而出。

源阳见雍王面露不悦,又对源协所言深表赞同,所以未如平时一般阻拦。

雍王面色难看了半刻,最终还是叹了口气,“即便他人皆言,圣人与我亲若父子,却也实有太多不能自主之事……倘若他时得遇良机,定携你二人往吟天殿去。”

此言既出,姊弟二人再作何言语都是徒劳,且过于没有尊卑之分了,帐内只剩裴谈夹带呻吟的呼吸声。

沉默良久,帐外的兵士陆续已将场面收拾妥当,安顿好各车,只等最后将其转运至安喜门外义庄了。这时正得了片刻休息,有倚在道旁休息的,也有暂蹲坐在地,大口饮水并将水泼至满脸满身的。

午间耀日悬空,正是热至恍神,体力透尽之时,这般情形下,被迫匆忙赶往北岸的敬诚,所遇之状亦不妙。

至北岸军帐前时,远近十步,空无一人,仅有几名正在阴凉处打盹的武侯,手持长枪倚于坊墙外,为查验户籍短时搭建的简易凉亭下,独有大量翻开的成册,未见人影。

再远一些,至北城方向,略得见成队兵士,同样慵慵懒懒,但姑且仍在四周巡视,还有一些衙兵正从岸边将尸首抬上来。

这番场景,与离开时兢兢业业的南岸截然不同,敬诚怒上心头。

“呔!执金吾将军林凤中何在?!户部侍郎、吏部侍郎何在?!”迟迟未有人回应。

敬诚再喊了第二声,声音大过前一次,这一回几步之外的那些武侯猛醒,看清来人一身禁兵武将装扮,再辨认得是右卫敬大将军,站都没站稳,连盔都顾不上戴正,就连滚带爬地小跑至敬诚面前。

“回、回将军的话,林将军往北市一向去了。”领头的武侯双膝着地,扑起一团尘土。

“那这凉亭之中的人呢?户籍可都查验得了?”敬诚剑眉挑起,手中将马鞭攥紧,口中满满的责问语气。

“户籍之事,愚仆不知,只是早些时候,裴寺卿往南岸去,后林将军返过一回,将负责核验户籍的主事、主簿一并携走,侍郎与司丞、书丞们皆称还有他事,都往宣仁门内去了。”这武侯一边心中忐忑,一边庆幸将军所问之事,自己都听过,见得,否则那马鞭抽于自身,岂是玩闹。

“北城可还有其它异样?”敬诚语气稍稍缓和些许,走向帐中。

“未曾得见,尸首迁移亦将终了,只等裴寺卿返,便可向城外运。”武侯恰到好处地躬身双手递上一碗水,敬诚口干舌燥,正好接过来痛饮。

“下去吧,帐外增派些人手,莫要在这般时候显得怠惰!”敬诚长舒一口气,站在帐中,武侯面向他的背叉手称喏后,退了出去。

不消片刻,外头逐渐有了人声、脚步声以及器械磕碰声。

此时反观南岸,倒呈了短暂的祥和,军帐内雍王继续打坐,源氏姊弟二人调配了一些汤药,顺着裴谈的嘴边用自制的尖头调羹,一点一点将药喂了下去。

裴谈呼吸渐渐均匀,像是彻底沉睡过去,姊弟俩放下手中物件,蹑手蹑脚地行至帐外。

在之前准备随雍王上车时,两人瞥见长跪于车斗渔翁尸首前的渔夫父子二人,眼下正是去宽慰一番的好时机,既可离开方才不经意间言语冲撞的雍王,还可借喘息之机寻渔夫父子。

至跟前时,父子二人已经不再号哭,而是双眼无神地倚坐于牛车一侧,手搭在车上,手臂异骨穿过车轮轮辐支着两人的手,显得甚是无力。

两人满脸脏污,眼泪流过处又尽是浅色纹路,好不可怜。

“渔家,此时事情缘由皆已捋顺,你方携令郎返家去罢。”源阳好生相劝。

“不能将家父尸首带返,我与犬子便守在此处,不走。”渔夫有气无力,勉强站起,将手搭在自家父亲的异骨上。

劝解无能,源阳便不顾自己身份,卷起袖口,露出白皙的两条胳膊,撑在地面,缓缓地靠着车坐下,源协没有问为何,同样收起袖子,向地面盘腿坐下,抬头望向时而遮挡,时而飘过太阳的灰白色云块。

就在晒得有些发烫的地面使两人强行站起时,守在帐前的魏沛带令来传,言雍王正寻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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