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神人
陈景不清楚自己走了多久,看不到日月,不知时辰,对时间的感知只剩下燃烧消逝的蜡烛。
他只知道要去找一“座”门,非常之大,顶天立地,世间绝无仅有,至少柴爷爷话里是这么说的。
去门那里找可能回去的线索,但具体是什么,柴老前辈没有告知,他自己更是想象不出来。
男孩等到脚力不济之时,在这条云雾缭绕的大路上停下歇息片刻,再次起身赶路。
路上左右遥望,依稀可以分辨出一些其他宫殿模样,大多都类似前边看到那些宫殿,毁坏倒塌占了多数,少数看起来完好的,隔着太远看不清真容,心想大概是侥幸安好吧,压下心中好奇,脚步依旧不停继续赶路。
时光荏苒,一路攀行。
终于停下了脚步,目视前方,视线尽头皆是云雾,还是看不到那座巨门,按柴老前辈的说法,那座高至天际的大门,应该很远就应该能望到它的,难道自己还要走更远的路才行么?
陈景心中抑制不住生出绝望,看向手中蜡烛,连最初的一半都不到了,体力已经完全耗尽八九成了,腿酸脚痛到自己只能凭着意念踱步而行,眼皮都要累的塌下来。
男孩劳累不已,走到一边,扶着石栏慢慢靠坐下来。
感觉到自己很可能将要入睡,不晓得那支蜡烛能不能撑住他醒来,从怀里掏出一颗珠子握在手中,以防最坏的状况出现,这才长呼一口气,闭上眼睛,嘴角呢喃着吐出几个名字来,都是自己认识的亲近的熟人。
在彻底沉睡之前,有些羡慕崔妞的好命,不晓得崔妞这会儿在干嘛?
陈景过度劳累,再不能集中精力想事情,彻底睡了过去。
有一人慢慢走来,说是走,其实是脚下有一团庆云,漂浮而来。
那人来到那个睡熟的男孩面前,低头查看一番,无声而笑,轻念出一声“起”,云雾聚拢在男孩身下,稳稳托起男孩与蜡烛。
那人背手沿着大道继续前行,被云雾托起的男孩紧随其后,走出不远后,在彻底漫入云雾之中
“老穆,这他娘都第四天了,还不见一点儿动静,你干脆把那些鬼东西取出来算逑!”
董爷爷说着气话。
“老穆,你挺沉得住气,倒是想个法子啊,俩孩子不能一直躺着啊,你一直这么等着,等啥?收尸?”
孟叔开始骂人了。
这次没听到师父开口说话,董爷爷和孟叔最后大吼一声。
“老穆!!”
陈景被那声大吼惊醒过来,下意识大口喘气,赶忙看看四周,这不是上次睡去的地方,那支蜡烛也不见了。
张开还握紧的拳头,那颗明珠散发的光亮已经暗淡许多,而且忽明忽暗,像是要随时熄灭的烛火,回想片刻,男孩心里猜测,蜡烛大概是燃尽了吧。
看一下地势方位,确定自己并不是在原来睡去的地方,是在一处石阶底端,完全不明白怎么来的这里,最后只得归罪于这个古怪地方。
本来还担心自己来到这里还要绕回去,重新去找那条通往大门的路,只不过顺着台阶看向顶端时,那座雄伟大门的一角出现在了眼眸中。
陈景心中窃喜,不管是谁,不管是发生了什么事,总归是帮到自己了。
既然那座门已经近在眼前了,就只剩下爬这石阶,陈景给自己打气,一定要在珠子彻底暗哑无光之前爬到顶端。
在石阶尽头顶端,矗立两个全身甲胄之人。
一左一右,一坐一站。
一黑一白。一乌黑,一银白。
黑甲看去山下的那个小不点儿,嘲笑道:“就算石阶没了法意蕴含其中,就这么让他慢慢爬,让他用完老柴给的那些珠子,他能爬到半山腰,老子就算他有能耐。”
银甲淡漠道:“你我早晚要出手帮他,你又何必在我面前逞口舌之快。”
黑甲嘿嘿笑道:“趁着还能说出口就赶紧说,咱俩现在都是活死人了,以后都不一定说出话来,即便能说出口,有没有人听都两说。俺是过惯了锦衣玉食日子的大老粗,口无遮拦,您就当作耳旁风,当作放屁,也是可以的。”
银甲似乎对这个黑甲很了解,没有任何针锋相对的打算,“待会儿你出手就是了。”
说完闭上眼睛不再看山下情形。
黑甲应声道:“得嘞,承情承情。不过再等等,怎么也得让他劳累受点罪,到时候我好出手,权当救他半条命吧。
活蹦乱跳捞上来的鱼儿看着心烦。半死不活没力气,认命下锅的鱼儿才让人看得舒坦。”
黑甲歪着脑袋看向旁边那位,问道:“是不是这个理儿?”
银甲无动于衷,懒得理他。
陈景看着手中已经碎裂的珠子,虽然早就猜到明珠最后会变成无用的废珠,心里还是有些心疼,小心的把碎珠放进怀里,看看回去时能不能把这碎珠带回去,就当作留念了,毕竟是救命之物。
刚才珠子碎掉的时候,他没能立刻拿出一颗新的明珠补用,一股头晕目眩的感觉立即袭来,凭着本能去怀里掏出一颗新珠子,那种要命的感觉才潮水般褪去了。
这时候想起柴爷爷的话来,“紧要时刻可以代替你那烛火。”
只有这几颗珠子,可是真的够吗?
后面望去,无路可退。
前面很可能望山跑死马。
稍加思索,陈景认命般继续沿着阶梯往上爬,至少前面还有些许希望。
“总觉着过去好久了,度日如年就是这样吧。”
“也不知道崔妞咋样了,以后没人和她抢饭吃,她肯定很高兴坏了。”
“柴爷爷是个好人,应该有好报的。”
“等回去了,还要补上以前每天练字练武的空档。”
“什么时候才能回去啊?”
……
在台阶顶端的黑甲,原本只是打算等那个小不点累成死狗,好看一出无聊热闹。
等来的却是不停的唠叨,喋喋不休,起初前边还能忍受,后来他娘的竟有些没完没了了。
这让黑甲顾不得说好了的,站起身来,伸出胳膊探手一抓,大骂一声:“给老子滚上来!”
下方准备踩踏石阶的陈景,眼前景物忽然徐晃一下,马上又恢复过来,只是脚力跟不上眼力,脚步立马打乱,直接扑倒在前面。
一道粗犷的声音从上面传来,“这份见面礼还行,你说是不是?”
陈景抬头时被镇住了,他已经见识了这地方的古怪,却也总有新的超出认知的东西出现,就比如眼前看到的。
两个人,两个着甲的巨人。
离着两个巨人只有七八步远,大小对比更为醒目,两个巨人站高位,一个小人儿站低处。
已经只有最后一段石阶了,再走几步就算是到达山巅了,只是陈景的目光完全被两个巨人吸引,没注意到这些。
陈景看着这两个巨人,想着如此身高,要是进兆安城的话,进城门洞时,可能还得低头弯腰。
黑色巨人全身甲胄包裹,从头盔、胸甲,腿甲到鞋面,肩甲、臂腕到手背都覆有甲胄,只是左手臂外侧明显宽大一些,形成一个似盾非盾的古怪存在。
腰间还有兽头,脸上还覆有恶鬼形状的面甲,全是黑色,还是乌黑发亮的那种,整个就像是穿着了一层铁壳子,腰侧斜挂锏,整个身形配合着面甲,自有一股摄人威势。
旁边的银甲巨人就显得有些修长,当然也是相比较旁边的铁疙瘩,感觉身高和旁边那位差不离。
只是身上的甲胄多是鳞甲,没有头盔,只有银冠束发,覆有银色面甲,面甲是寻常人脸面甲,腰后横有一把长剑,右手正随意的搭在剑柄上。
黑甲巨人看这小不点儿呆在那里,虽然晓得为何,但还是心中还是不爽,尤其是想还是那家伙的弟子,更是不耐烦,随即骂道:“呆子,看够了没,看够了就过来,让大爷仔细瞅瞅!”
陈景浑身抖了一抖,算是被骂醒了,不过这黑厮口气实在不算友善,他可不敢凑近。
黑甲巨人见他不听自己的,更是来气,打算再次喝骂时,旁边的银甲巨人随意招了招手,陈景身子不受控制的飞向他们。
从两人中间穿过时,陈景大气都不敢喘,仔细盯着他们,尤其是黑甲巨人,生怕他暴起伤人,还好没有什么意外,等越过他们几步后,脱离了束缚,自行落地。
陈景这时候感受到的威压更甚,拿自己的个头目测对比一下,也就和他们膝盖高,神仙都长这么高,这么大块头吗?师父模样为何平淡无奇,生的寻常?
黑甲巨人可能是因为离得太近,一直低头脖子不舒服,干脆蹲下身子来,这样好受一些,男孩下意识的后退两步。
黑甲巨人嗤笑一声,说道:“小崽……小家伙。”
咳嗽一声,尽可能的温和一些,“谁让你来的我们这儿,来我们这儿想干啥?”
“我想来这里找点儿东西,好回家去。”陈景摸不清这两人和柴老前辈的关系,不敢多说,以免让柴前辈为难。
黑甲巨人感觉蹲下还是有些不自在,干脆盘腿坐下,双手张开撑在膝盖上,身体前倾看向男孩,“是老柴让你来的吧,我告诉你,那老家伙不是个好人,专骗你这种落单小娃娃。
他是不是给过你些东西,知道你为什么出不去吗?就是因为你收了他的东西,要不然你早就出去了。”
陈景听到后眼睛瞪大,回想片刻后,觉得这个大块头说的话,有些不对劲。
黑甲巨人再接再厉道:“其实你想回家很容易,找我就够了,作为报答嘛,把你身上值钱的好东西留下就行,咋样,这个提议美不美?反正本来就不是你的东西,留给我也算不上失去,如何?”
陈景稍加思索说道:“我是求着柴前辈帮我的,老前辈只是告诉我来这里找东西,我也不知道要找什么,只知道跟回家有关。
我身上的东西也是柴前辈给我的,若是你真的想要,等我找到东西之后,回去与柴前辈询问,不知可否?”
随着男孩说话,黑甲巨人身子慢慢坐正,不等男孩说完,黑甲巨人嗓音低沉道:“你这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了。”语气生硬,让人心寒。
在陈景注目中,黑甲巨人缓缓起身,带动身上甲胄磕碰,发出厚重铮响声,男孩呼吸也愈发沉重,待完全站立后巨人说道:“既然如此……”
旁边一直不曾出声的银甲巨人不再沉默,一句“够了。”不再让黑甲说下去。
听到这两个字,男孩立即回头看向银甲巨人,这让他想起柴老前辈最后两句话时,空中传来两道怒吼声,应该就是这两人了。
黑甲看到男孩的表情后有些无奈,破功似嚷嚷道:“你老伊是站哪边的啊?好戏还没开场,就被你打断了。”
被称呼为老伊的银甲巨人,这时才转过身来面向黑甲,“我伊某人从不站队,只遵从老祖法旨。”
黑甲发牢骚道:“老祖,老祖,整天张口闭口老祖,真以为是你祖宗啊,我还天天老子呢。”
“闭上你得臭嘴。”银甲怒喝。
黑甲巨人装痴扮傻,指着男孩骂道:“听到没,小娃,说你呢!”
陈景有些无辜头大的同时,也认定了这黑厮不是好人,嘴臭还想着法子占便宜。
银甲巨人受不了同僚的胡闹,对男孩说道:“你可以走了。”
黑甲巨人阻拦道:“你说让他走就走么,问过我没有?喊了这么些年老伊,真当自己是老一了,你自己怎么不改姓大啊,这样别人称呼起你,岂不是更爽快。”
“我姓伊不姓一,不过所有人都认为,我该排第一,倒是你名字中有个‘武’字,照我看,你排第五确实没问题。”
“哎呦,姓伊的,可以啊,口气这么大咋没撑死你?都忘记这块地儿谁的兵将最多啦,要不要我提醒一下你啊!”黑甲巨人说完拿着大拇指指向自己。
“兵将?我看都是喽啰吧,不然怎会抵御不成反而死伤惨重。凡人将领都知道‘一将无能累死千军’,但愿是我伊某人眼拙,看不出你有类似觉悟。”
面对银甲揭伤疤的话语,黑甲也撕破脸了,“好你个姓伊的,我也许入不得你的法眼,骂我我也只当你放屁,但我手下的将士容不得你羞辱,今日我就再会会你的雷霆剑,好让你知道我斗部不是徒有虚名。”
银甲巨人不再接话,朝着陈景随意挥手,秋风扫落叶般将他吹向那座巨门,男孩没有丝毫心理准备,被惊吓到大叫一声。
这次黑甲巨人没有阻拦,银甲的话语已经彻底的激起了他的怒火,自家将士们死的近乎屈辱,这对已经死过一次的自己来说是刻意遮掩的痛楚,现在这个狗日的,居然轻描淡写一般把自己的伤疤揭开,这次绝对不能善了,必须把他押解到忠烈祠告罪,以慰众将士亡灵。
“记得你我最后一次争斗,你我还未身居高位,打得还算痛快,那次要不是老柴和一帮老家伙们帮着做和事佬,你身上骨头要多断几根。”
“我记得你当年有段时间没戴兜鍪,消肿用了很长功夫吧。哦,想起来了,你的两颗牙长得还齐么?”
“不劳你费心了,有能耐今天就亲自看看我的牙口长得齐不齐,既然碍眼碍事儿的走了。”
黑甲巨人已经手持锏,锏上乌光缠绕,高举过头,高空瞬间乌云密布,乌云起伏之间可见许多兵将,正在摇旗呐喊,靠前方有一扛旗力士,手持一面巨大帅旗,旗帜红底黑字,独写一个大大的“斗”字。
银甲巨人看到这些,轻笑一声,“你倒是会耍威风。”
右手抽剑出鞘,阵阵剑吟伴随轰鸣雷声共同传开,出鞘的瞬间声势压过了对方阵营的摇旗呐喊声,待到剑吟消失,雷声也一起止住,名叫雷霆的佩剑其实也是本命剑,剑身隐没在雷光之中,让旁人以为是抽出了一簇凝而不散的雷电。
黑甲巨人看到他拔出了那把雷霆,不再寒暄客套,右脚后退半步,重跺一脚,地面如踩在水面一般,以他自己为中心荡漾开来,所过之处石板碎裂,凭借脚力、借助地势,翻滚身躯用尽臂力挥锏打向对方。
银甲看到对方来势汹汹,已经横剑在身前防备,只不过顷刻之后却是“咦”了一声,任由他挥锏敲打在自己身上。
一招得手的黑甲巨人本来还想乘胜追击,还不等继续出手,却感到不对劲,自己一招打在他甲摆上,就算只使出七八成的气力,他怎么只退了半步?
就算挡住了攻势,也够让他吃痛不已,怎么自己的虎口反而有些疼到火辣,这混蛋如此强势了么?
不对,黑甲抬起头看向银甲巨人面首,从头到脚来回打量对方身形,再看看自己,一阵无力感袭来。
黑甲竟是变小变矮了。
黑甲瘫坐在地上,看向大门方向,少年声嗓哭喊道:“老祖拉偏架,太偏心了,这么些年,总是针对我。”
然后小声嘀咕,“老头子以前不这样的啊,除非我闯大祸,这次又是咋回事啊?”
随后又继续大喊,“我不服,我不服啊!”
这时旁边传来另一个声音,“大家都是同僚,何必如此,何必如此啊?”
银甲早一步察觉到来者,老熟人了,现在黑甲已经没了火气,不用再大动干戈,随手归剑入鞘。
黑甲扭头看到来者时愣了一下,止住了哭闹,立马跑向来者,一边骂一边动手打,“老柴你个王八蛋,当初就不该让你和那个姓穆的见面,把我和老伊推出来对你有啥好处?现在姓穆的弟子都过来了,算是彻底掉进阴沟了。
现如今我这般模样,一切因果都是你老柴与姓穆的引起,罪魁祸首都是你们两个王八蛋。把手拿开,让我出气。”
变成少年模样的“老柴”,不敢还手,只是抱着头赔笑说道:“别打脸,别打脸,一切都好说。打人不打脸,日后好相见。”
“日后你个屁啊,老子还有几个的日后,全被你个王八蛋祸害了。”
黑甲打着打着不再继续了,看着自己的双手,哭丧着说道:“狗日的,多久了,多久的事情了,老子打人打得自己手疼,老子还是神仙吗?”
老柴依旧抱头安慰道:“唉,有些事情既然已经注定了,那就顺其自然好了,至少能让自己好受一些,就像现在,你打我打得欢实,自己却手疼,就当是重新活了一次,重活了一辈子。”
黑甲喘着粗气,看向这个认识了大半辈子的家伙,“老子谢谢你啊!”
老柴故作娇羞道:“咱俩啥交情,说谢谢言重啦,太言重啦。”
说完之后又继续挨打,老柴一边躲一边挡,现在的他们躯体不比凡人好多少,黑甲现在最大的弱势,就是那身随身变化的甲胄,以前修为在身无所畏惧,现在跌境,一时无法适应,披挂身上有些累赘。
银甲对于他们的打闹不予理睬,自从老柴来了以后,银甲目光就看向那个孩子,那个孩子终于明白了来此的目的。
回想起那个孩子在这里经历的一切,以及当初商议的事情,心中感叹造化弄人,让一个寻常凡人成才,如乘渡船,单独的顺风顺水与逆水行舟都要不得,两者缺一不可,只有坚持不懈,万人之中独得“才”字,方能成就“人才”。
如若不然,只能是芸芸众生中的凡俗之人,更有甚者逆水行舟不进反退,成为了“木材”,彻底沦为天地铜炉的薪火。
正在挨打的老柴躲闪之中看了别处一眼,忽然不再躲闪,连忙伸出手指示意黑甲快看。
黑甲扭头看向另一边,短暂的安静后突然爆发出一阵猛烈的大笑。
对着同样变矮的银甲指指点点,狂笑道:“老祖开眼啦,谢老祖替我报仇,哈哈哈哈!”
笑完对着那座大门使劲拱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