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九章 和歌忘忧
九州极西有山,高万丈,曰昆仑。古语有云,昆仑者,夫以万山之祖,汇地脉之根。
昆仑中段有百里大沼地,山顶积雪于天暖时融化,经大沼地汇于长河,一路东去千里横穿四州浩荡入海。
长河入海口位于河北道南端棣州境内,奔流到海,景象甚是好看。
这日过午,日头已过了正中慢慢偏西,海上慢悠悠泛来一艘小船,待得有些近了,便看见船上一散发年轻男子一身白衣两手背负,长身立于船头,双目闭紧,两道伤疤呈“八”字型由眉心跨过眉毛眼睛直到颧骨,乍一看煞是可怖。
再细看,船上也无他人。
无人划桨,小船匀速前行,即便是离轰隆震耳的入海口越来越近,速度仍旧不减,就这么一头扎进了水雾里,顺着长河一直向西,似是这般滔天水汽、急湍河流对这个一眼看上去不算健壮的男子和这艘感觉快要破掉的小船没什么影响。
好在周围无甚人家,怕是被旁人看到这一幕都要惊讶不已。。
就这么走走停停了数日,小船将将驶过兖州一半,日头也过了半山腰,白衣男子方才自言自语道:“再行一柱香的功夫应该就到了泰城,还是我自己来吧。”
语气柔和,如果不看他是个男子,单听声音便会觉得这是个女人。
声音也不是地道的大周方言,想来自然算不得是本土人。
只是这话似是说给谁听的,可又是说给谁听?
小船诡异的减缓速度,慢悠悠移向河岸,离的越来越近,整只船也露出水面,紧接着,一只足有箩筐大小的乌龟头也浮出水面。
不成想,竟是一只巨龟驮着小船载着这人。
白衣男子弯腰拾起船里一根细细竹竿,微微低头,由着散发恰恰遮住那两道可怖疤痕,尔后手中竹竿连点,不急不缓的下船,自是不在乎河边泥泞沾染白衣白鞋,步行向西,那只大龟掉头又潜入水里,不知去向。
行未多久,便看见泰城轮廓,白衣男子上了主道,随着人流进了城。
泰城有座山,岱山。山不高,却传有仙人曾在此出现,导致历代帝王登基都要前来烧香拜会,在九州里这山可称得头筹。
白衣男子刚进城,便听到城门口守城的兵卒说着今晚在怡兴楼有说书的,说书人是九州闻名的贺青山。
白衣男子似是想起了什么,嘴角挂笑,尔后凭着数年前来过的印象,拄着竹竿一路打听找寻怡兴楼。
贺青山这个人说书也不见得比闹市里那些个说书人好,可这人啊就怕守旧。别的说书先生说的都是些老祖宗传下来的故事,贺青山也说,可他说的更多的还是自己这些年游历九州的所见所闻。再加上他添油加醋的融合掺杂,出名到紫禁里的那位都喜欢听他说的书。
白衣男子找到怡兴楼的时候,已经挤满了人,听着这沸沸人声,硬挤怕是也挤不进去。可这有钱能使鬼推磨,在摸出一锭银子以后,店里小二就带着白衣男子进了怡兴楼,而且还找了离台子很近的位子。
想是那锭银子真的起了作用,店小二还给白衣男子温了壶一闻便知是九州里最让人喜欢的玉液酒。就着那盘不知是送的还是要付账的花生米,白衣男子一举一动倒真是得体。
恰恰此时台上帷幔落下,白衣男子饮口酒的时间一名十五六的女童便抱着一把三弦上了台。
这是人都知道,别个说书人三尺案台一方醒木就是一场台架子,可这贺青山偏偏与人不同,非要配上点声音,在其抑扬顿挫的高潮中蓦地加一些铿锵,也算是加点调剂。
女童上台,这酒楼里便鸦雀无声,等得三弦缓缓响了两声,帷幔里只听得醒木一声响,就听得一道女声娓娓传来。
声调预料之中的婉转,如鹂音清脆到让人舒服,开头仍旧是千篇一律的定场诗,说的是“吴钩遥挂西北方,寒月如霜照南墙,一怒冲冠少年狂,问君怎解借杜康。”
刚刚嘈杂如早市的酒楼霎时寂静,落针可闻。
“这京城呐,几十年前遭蛮子偷袭,当年初入朝堂的夜暮临携那夜光碑一日夜游走五道找来十八宗师力退来敌,尔后再由先皇下旨建了那处处比京城矮三分的京陲城,并封了夜暮临为靠山王,至今为止,夜王爷也成了咱们大周建制百年来唯一一个异姓王爷。”
“眼下,咱不提当年夜王爷京城下携手十八宗师那热血一战,咱就讲讲前几年里京城里那件夜家小子一怒为红颜的英豪事。”
紧接着响木又是一声响,帷幔里贺青山调子一换,雄浑之气迎面而来。
“话说那三年前,炎夏一夜里,京陲城中莫家……”
着一身白衣的男子微微侧头,两道疤痕不自主的动了一动,带着耳朵也是颤了两颤。
帷幔里,那本不该属于女子该有的浑厚嗓音,讲那夏夜里几大家族夜聚莫家声讨良家,讲那夜家小子无意撞见做个梁上人,讲那小子为姐姐多管闲事,讲那良家狠人灭人满门歹毒心,讲那折家小女九曲心思,讲那因缘际会躲了劫,讲那小子冲冠一怒为红颜,讲那震惊朝中的黑山一战。
声音抑扬顿错,和着那三弦拨弹,配上故事该有的起伏,时急时缓,时张时弛。直到那醒木一声收,铮铮之音绵延蒋敏,场中听客单是表情就透着意犹未尽。要不是那脸上两道狰狞刀疤的白衣男子先是拍了几下手,带起周围零散的掌声,紧接便如潮水般涌来,叫好声喝彩声此起彼伏好不喧嚣。
帷幔掀起,那拨弦的女童擎着一方木盘下台,颇有讲究的从右向左讨要赏钱。说句实话,有钱捧钱场没钱捧人场,大气些的扔锭银子的不多,倒是最多的还是几块碎银,有的熟客囊中羞涩却也磨不开,掏几块铜板也未尝不可。已然成了一方大家的贺青山自是不在乎这有多没少的银钱,跟了他好久的女童自然也见多识广到不会斤斤计较的与人眼色。
扎着两个麻花辫的女童行至白衣男子跟前,念叨着“求爷打赏、谢爷赏饭”的行话,只是白衣男子毫不避讳的一抬头,那样貌着实让女童惊了一下,也见过大世面的女童迅速收了视线低头装作看不见,只是声音有了一丝打颤。
早已是习惯了世人眼光的白衣男子本想笑笑,却又感觉自己这副面孔着实有些可怖,只是又再低了低头,开口道:“麻烦告诉贺大家,扶瀛旧友求见。”
原本低头唯诺的女童抬头一愣神,一声“倭胬”脱口而出,迅即又觉失言,忧心之下一时尴尬,赶忙侧身离开。
听那女童呼吸转而急促,尔后又脚步慌张的走远,惹得白衣男子哑然失笑。
仅仅是盏茶环光景,原本嘈杂的大堂倏然静谧到落针可闻,周围或坐或站的那些听客喘息声落在白衣男子耳中都是重了几分。
帷幔又掀起,自从在九州以说书扬名后便从不轻易示人、即便宫里那位也未见过真容的贺青山素手轻抬,将那轻纱揭过,一张可称祸国殃民的年轻脸庞上,怕是要滴出血来的艳红小嘴轻启,不同于刚刚说书时的两种嗓音,娇滴滴的婉转动听。
“和歌忘忧!”
「明日预告:
两对姐弟,那些支线上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