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七章 横峰驿(上)
凤凰山城往北约百里,横峰驿,年纪也要四十有余的驿站站长刘涌坐在门口,享受着午后日头带来的些许暖意,瞅着再往西扎进群山里的官道,思绪不定。
在这个享有二级建制的驿站呆了已然十几年,从驿卒到站长,从青年到中年,算是把自己一辈子里最有价值的几年交在了这里。
虽说月钱也就那么几十个铜钱,只是因为往西不过十来里的小村子里,极近的地方,有妻儿盼着他回家。
挺好。
再加上自家那持家的婆娘每日给自己的开支,节省一些还能再买上一壶村里自己酿的苦酒,回家的时候婆娘给炒个小菜,更是乐事。
哪怕小富即安,也是知足常乐。
如此安稳,每到驿站里没有来往官宦商旅,这个已经马上步入中年的汉子就会吩咐着驿站里手下那四个年轻驿卒打扫清理,自己就坐到站外栏杆上,看一看这周围早就烂熟于胸的景色。
曾听在此歇脚的一位赶考书生讲过一句很有道理的话,闲看一百年花开花落,静观一刹那云卷云舒,人生一大快事,可浮一大白。
初听时是在自己刚刚做上这横峰驿驿卒的时候,那位进京赶考的书生也是这般坐在这里,只不过那日晴空万里,那些云彩像是头巾让山头更是好看,此时里显然没有那天的景色,天阴的厉害。
正午头一过,初春的日头暖洋洋的照在身上,刘涌就要招呼手下做些吃食,便见到官道尽头出现一伙骑兵呼啸,卷起烟尘弥漫。
细细去看,与平日里见到的头戴圆顶铁盔、身着裲裆铠甲的骑兵不同,来人清一色棕褐乌锤甲,顶上戴的也是尖顶凤翅兜鍪,对于在驿站之中厮混恁些年的刘涌而言,这一身更显英姿的甲具绝对属于更高一层的建制。
等得这群骑兵几个呼吸便行得近了,才看清那当先一骑穿着打扮有些怪异,是一身黑色细鳞甲,即便是刘涌于此处迎来送往恁多年,见过那么些个武将高官,也是第一次见到如此颜色铠甲。
那黑甲小将年龄也不过二十啷当岁,到了驿站近前只是抬手一握拳,身后那几十名骑兵整齐划一勒马停步,井然有序。
黑甲小将下马来得刘涌跟前,先是一抱拳,吓得躬身恭敬前迎的刘涌就是一哆嗦,“麻烦站长,还有多久到得凤凰山城?”
横峰驿是由关中出潼关后第一个驿站,平日里贩夫走卒三教九流多有交道,皇亲国戚王侯将相也不是没见过,只是那一个个但凡有些身份的全都是颐指气使飞扬跋扈,恨不得都用鼻子孔瞧人,碰上如此有礼节的小将军显然让他还有些拘谨起来,当下赶忙还礼,恭敬道:“再往南五十里不到一条三岔路,直直向北不足百里就是。”
黑甲小将又问道:“站里草料可足三十骑?”
每日便是审核货物、清查草料的工作,不用去瞧也能在第一时间确定到斤两捆扎,刘涌道:“够了够了,将军麾下战马属蒙马,食量大些,小官吩咐下去会多备些。”
对于站长的细心,黑甲小将表现的更是有礼有束,很是客气道:“烦劳站长受累。”
身份不明但绝对不俗的黑甲小将越是客气,驿站站长刘涌便越是惶恐,也不敢多说,赶忙吩咐站里打杂的驿卒先将手头上的活计放上一放,快去打取清水供这群肯定不是地方军种的骑兵清洗。
黑甲小将抬手握拳下拉,这伙训练有素怕是以一挡十都绰绰有余的骑兵齐齐下马。
“半个时辰修整!”
“喝!”
整齐划一的呼喝又把站长吓了一哆嗦,恭声问道:“我去给将军准备些吃食酒水?”
“不用不用。”黑甲小将连忙回身摆手,“不敢劳烦站长。”说着话,便是往刚才刘涌坐着的台阶上一坐,又道,“我在此歇息歇息就好。”
黑甲小将如此毫无架子全无半点那些个军官武将的跋扈气焰,刘涌更是受宠若惊,一时间手足无措。
见站长仍在自己身前,黑甲小将仍是客气道:“站长自去忙,不必费心我们。”
刘涌答应一声,转身进站,扭头的功夫就看见官道以东走来两个汉子,都是头戴斗笠,一身布衣,斜挎包袱,看模样应是常走江湖的武人。
那两名汉子离得倒是不远,至少说话声还是能听得见,如此不急不缓地走来倒全是那名矮一些的汉子絮叨,另一人却一句话也不说。
这两人走得也快,片刻到了驿站门口。黑甲小将原本自是不会注意,待得两人走得近了,当先那名从未说过话的汉子却是冲黑甲小将一抱拳,问道:“敢问上官,此地离凤凰山城还有多久?”
黑甲小将侧头去看,却是一惊,只是因为面前这汉子体型着实有些惊人。
虽说是中等个头,眼下乍暖还寒时节里仅是穿着一件贴身单衣,胸膛上那健硕肌肉露了大半在外面,尤其是那两条臂膊更是扎眼,上臂粗壮到怕有常人大腿一样,单是挽着袖子裸露在外的小臂估计也要如碗口那般粗细,尤其是上面那清晰可见的筋脉血管,肌肉一块一块,更显骇人。
黑甲小将不免多瞧了两眼,这般体格子,到了军中加以培养,绝对会成为一名骁将。
对方客气,黑甲小将也是有礼三分,起身客气的重复着刚刚驿站站长给自己的回答,道:“再往南五十里不到一条三岔路,直直向北不足百里就是。”
不等那名肌肉绝对让人心生惧意的汉子开口,那话多的汉子紧接开口道:“我就说吧,该是走错了,你还不信,现在可好了,白白往西走了这么久。”
健硕汉子还是不搭理跟前这个聒噪汉子,当先进了驿站,随意坐了,招呼来唯一留下的驿卒,让其上些饭食。
想来还是不太相信门口黑甲小将的话,这健硕汉子又问那驿卒道:“小哥儿,凤凰山城怎么走?”
那驿卒也是附近村里的人,方圆几十里也是熟悉的很,自然回话也如自家站长一样,只是说的详实了些,又引来那话多汉子的一阵聒噪。
健硕汉子瞪了身边矮了自己差不多一头的同伴一眼,呵斥道:“六七年不曾回来,我哪记得清!”
矮小汉子噤若寒蝉,却还不忘白了那个肌肉如白面窝窝似的汉子,不过也仅仅是一些个私底下的动作。
健硕汉子又问道:“周遭里最近可有什么动静?”
驿卒也是善聊,佯装着擦桌抹凳的样子也得搭上几句,生怕会让自家站长注意到,小声道:“我们这种小地方能有啥事,一天到晚来迎去送,听得都是天下的事,您是想要打听哪里的事?”
不想过多言辞的健硕汉子也是见多识广,对于这些个心里小算盘的打的叮当响的伎俩再了解不过,当下便从怀里摸了又摸,该是在挑拣一般,摸出块拇指甲盖大小的碎银,眼神打量着四周就不着痕迹的塞到那驿卒手里,问道:“就是凤凰城,我们兄弟俩去探个亲。”
那驿卒当即就眉开眼笑,瞧瞧自家站长并未回来,那么这块分量绝对可比官府铸造的碎银就全都纳入自己口袋里,心中很是兴奋,说的话里也就具体了一些,“要说大事还真没有,不过新鲜事倒是有一件,就是凤凰城那位城主大人前几日那个也不知道是迎亲还是做啥,张灯结彩的出城来接了几个人出去,那阵势比上元灯节都热闹。”
显然这驿卒没有讲出自己想要知晓的事情,健硕汉子眉头一皱,挥了挥手,示意对方该干嘛就干嘛去。
对于这种底层混生活的人,这体格绝对称得上是虎背熊腰的汉子倒是也不为难。
“接的谁?”那个始终有些聒噪的汉子来了兴致,颇感有趣的打听。
差些就离开的驿卒拿人钱财倒是全心全意的为人办事,很是实心实意的沉吟道:“那个城主反正就是不学无术,听说是从刚刚过了年就开始折腾,拾掇了半个月,好像就是为了出来接那么一对姐弟,还有俩和尚,具体什么身份咱们这种平头老百姓的也真不知道啊。”
驿卒说话也不注意,声音更是不加以掩饰,好在整座驿站此时里并无其他人在,那健硕汉子左右环顾才放下心来,好像生怕引起别人注意。
只是门口黑甲小将不着痕迹的侧目,倒是没有其他反应。
健硕汉子有些不耐的推了推同伴,不耐道:“别乱打听。”
聒噪汉子暗里撇撇嘴,到底是没再言语。
健硕汉子又道:“还有什么事吗?比如有没有什么打斗?”
“打斗?”驿卒一愣,显然是没明白对方话里意思。
“江湖争斗。”健硕汉子解释了一句,却引来同伴那聒噪汉子侧目不解。
驿卒这才恍然,道:“江湖争斗没有,不过我听说城里昨晚派人去临近的城里借兵。”
此时刘涌恰巧于后院安排妥当回来,听见手下驿卒多嘴,如他这般职位肯定顾忌颇多,赶忙轻咳了一声以示闭嘴。
不过却也晚了,在那名驿卒还没明白过来的时候,门口黑甲小将已然起身朝着他招了招手。
刘涌心下有些打怵,一座驿站,整日里见的人多了去了,最忌讳的便是这种多嘴多舌,这万一把一些别人的小秘密无意间说了出去,影响的可不是一个人的声誉,而是这座驿站的口碑。
尤其是自己手下那口无遮拦不知道轻重缓急的小子,借兵这种事涉及到军队调动,怎么就敢轻易说出口来?
眼下见到那黑甲小将招呼自己,刘涌自然是心中着慌,瞪了一眼现下才后知后觉的驿卒,忙紧着步上前。
黑甲小将也是顾忌着怕被外人听见,刻意出了驿站才问话道:“借兵一事是什么意思?”
刘涌可以瞒着别人,可对于这种有官衔的自然不敢有所欺瞒,道:“具体情况小人也不甚明了,昨夜正好是我当值,三更时分凤凰城里来人换马,闲聊了几句,是那人告诉小人说城里来了伙歹人,足有三四十个,身手相当厉害,具体情况也并未说明,便着急忙慌的去往金州方向去了。”
黑甲小将皱眉,不解道:“为何不去虢州上报?”
这可把刘涌问了个不知所措,不管是凤凰城还是自家这座驿站,尽是属于虢州管辖,真要说起来不管发生什么事按照逐级上报的原则还真就是要先汇报于虢州,虽说金州府衙离此远远要比虢州府衙近了何止百里,可也不该去往金州而非虢州。
刘涌已然感觉后背冷汗都要流下来,慌不择言的支吾道:“小…小人着实不知晓此种详情啊。”
见这汉子如此神情,黑甲小将也知晓自己问的着实有些过分,毕竟涉及到大周军制军备,以及地方地域管辖以及属地问题,这一个根本不入品阶的驿站站长,自然不会了解其中款曲。
官大一级不光压死人,也能神神秘秘的吓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