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四章 这对父子(下)
长安城西,有圣人寺。
紧闭的褐色寺门,已斑驳到近乎破烂,老旧的匾额业已龟裂的清晰可见分成三两瓣,上头三个遒劲大字,据说是百年前书法大家闫艺提笔挥就。此人尤善写大字,工整均匀,一笔一划力道十足,颇费功力,世人尊称其“闫擘窠”,京城中诸多皇家门楣都有其题字,只是这“圣人寺”三字不见落款,便被当今恁些书法大家称作是他人模仿之作。
毕竟眼下与世人眼中名不见传的圣人寺,早已没了百多年前初立国时的威风,有如此讹传也属正常。
眼下三个工工整整的大字也随着匾额的破败,“人”字一分做二,一撇一捺中间一道裂缝,好似门前冷落车马稀的物是人非,无人问津。
两侧本该是古朴的黄墙早就露出原有的土色,上写一个大大的“禅”字,怕是用残破不堪来形容一点都不为过,剩的也就只剩个轮廓。
两个大和尚,一个瘦瘦高高,一个矮胖矮胖,蹲在寺门石台下,窃窃私语,不外乎就是已然好几天,这门进是不进之类的话,诸如道个歉就能有饭吃或者是硬闯进去又能如何这样的法子也是能让两个人争论不休,颇有大打出手的意思。
显然这次没完成小师妹交代的任务空手而回,让这两个被亓莫言支回来的大和尚心里的确有些发憷。
这时里寺门打开,整个王朝里唯一的女和尚一手端着大扫帚一手托着簸箕出来,即便是瞧见两个偷偷摸摸的师兄也是装作瞧不见一般,扔了簸箕自顾自打扫本就干净的门前石台。
两个大和尚听见声音偷眼观瞧,仍是不敢露面。
街头拐角处踱步来了个驼背老头儿,斑斑银发,佝偻的很是厉害,脑袋都像是要埋进胸膛里似的,却是亦步亦趋走的四平八稳,不见蹒跚。
后面不远缀着一个大黑狗,不远不近地跟着,乖巧通灵。
“两位小师傅躲在这里作甚?”驼背老头儿也是客气,看见两个大和尚便笑眯眯的出言招呼,从不端架子。
生怕被自家小师妹听见,两个大和尚赶忙示意驼背老头儿小点声,毫无尊长的将老头儿生拉硬拽到一旁,显然并不担心如此粗暴的动作会让对方不舒服。然后再偷眼看看那边小师妹没有注意到这边才安心拍了拍胸脯,长出了一口气。
对这两个大和尚也像是看待自家子孙一样的驼背老头儿很是配合,脚下紧了紧也学着两个大和尚蹲在地上,笑眯眯的样子更像是个邻家老人,和蔼可亲。
又瘦又高的一水足足高了老头儿一个脑袋,仍旧是无长无幼的一把揽过老人,丝毫没有对这位王朝唯一异姓王该有的尊重,开口问道:“你是不是来找我师妹?”
驼背老头儿没有说话,来的路上早就有贴身近卫跟他讲了这两日圣人寺门前两个大和尚的举动,眼下两个大和尚心里打的算盘他怎会猜不到?
“甲子这两天心情不太好,我怕你……”又矮又胖的一山话说一半,倒不是想让对面这个老头儿猜闷,显然是因为词穷,不知道该怎么再继续往下说,倒是一水接口道:“我们怕你热脸贴个冷屁股,再让甲子骂出来。”一山连连称是,对于一水这个用词还是相当赞同。
显然是了解这两个大和尚,在大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驼背老头儿也不计较两人言语中的深浅轻重,只是点着头笑。
一水朝着那边女和尚努努嘴,道:“你看,我们这两个当师兄的都不敢过去招惹,我怀疑是我师父惹到她了,你要不就过去劝劝,怎么说你也是他爷爷呀。”
一山又是连连点头赞成。
两个大和尚一个劲自作多情的游说,奈何驼背老头儿只是不说话,笑眯眯的只是用点头附和着两人。
这边老的少的爷仨个交头接耳,那边女和尚手中扫帚一扔,喝道:“没看到我在这干活呢,你们叽叽喳喳个什么劲!”
听出师妹语气里的怒意,两个大和尚吓得一哆嗦,驼背老头儿终于开了口,笑道:“快去吧,这下你们就能进去了不是。”
两个大和尚恍然,赶忙屁颠屁颠地跑过去,一个拾簸箕,一个捡扫帚。
女和尚对这两个大和尚仍是不搭理,也不看那边的驼背老头儿,扭身便走。
对她脾气颇为了解的驼背老头儿紧着步子赶忙上前招呼着,“女师傅,女师傅。”
女和尚只是回头唱了个喏,双手合十,恭恭敬敬,“弥陀佛,师父不在,还请施主改日。”
话说完便再次利落转身。
驼背老头儿正要开口,就见寺里又出来一老僧,着一身不多见的红色袈裟,头顶也是不多见的十八个戒疤,只是这张面皮真似枯槁,如同老树般布满沟壑,即便是用斑驳来形容也都一点不为过。那两道斜斜上撩到颞颥处的灰白眉毛,如凶狠修罗,可一双透亮眼睛却是似笑非笑,竟是将一张脸分成恶鬼与观音两个法相。脖子里那串念珠更是骇人,应该是断除百八烦恼、求证百八三昧的一百单八之数,却有大有小毫不规矩,大的如婴孩拳头,小的好似花生,由脖子里坠下来在左手腕上缠了两圈,半悬在胸前的还有好大一堆。
“师父。”一山一水两个大和尚如见救星齐齐唤道,只是看见师妹目光迅又赶忙扫地。
女和尚收了视线,也是弯腰恭声叫了声“师父”。
老和尚各还一礼,才朝向驼背老头儿,施礼道:“夜王爷来了。”
享有遇上官可不拜特殊待遇的驼背老头儿欠了欠身算是还礼,不过语气甚是恭敬,道:“道济圣人安康。”
老和尚并不执着于这些礼节,也无什么过多客套,开门见山道:“近来神游我大周,这几日才回来,听说王爷前段时间来过一次?”
驼背老头儿自然也不需要有什么隐瞒,如实道:“前些日子过来吧,一是想跟道济上师拜个年,二来呢,是为了我家那个不成器的老三,这不是三年前闯了祸就跑了,眼下想来是准备回来,盘算着到时候道济上师在皇上跟前帮衬帮衬,说些好话,别怪罪不是。”
惹来女和尚一声嗤笑。
身为女和尚的爷爷,驼背老头儿只是讪讪一笑,颇有些讨好的意思。
倒是老和尚很是歉意的朝着驼背老头儿躬了躬身,看向女和尚,道:“怎的还是如此嗔念?又打诳语又犯痴嗔,怎的这段时间就白白浪费掉了?”
女和尚未回话,却是驼背老头儿赶忙道:“不妨事不妨事。”
老和尚显然也有些露怯,在女和尚瞪眼后忙回头朝着驼背老头儿道:“凭王爷在圣人跟前的面子,想来不用老衲垫言。”
驼背老头儿点头,道:“是以近一个月来就未在来叨扰上师。”
“那王爷此次前来所为何事?找甲子还是找老衲?”
老和尚一句问询并未得到驼背老头儿回话,两人眼神相对视线相交,情绪毫无波澜,只是几个呼吸后相对一笑,让旁边三个和尚不明所以。
“道济上师如何知晓的?”驼背老头儿从台阶下仰头瞧着老和尚。
老和尚倒也不想隐瞒,只是说的有些委婉,道:“老衲亦是枉活两甲子,虽说不善此道,触类旁通也是知晓一二。”
“上师所谓的一二,可要比袁家厉害得多。”驼背老头儿不合时宜的挖苦了一句。
话不言明的几句话如同打机锋,一旁三人更是摸不着头脑。
“皇上呢?”
“一家之言,还未查实,不敢上告。”
一老一更老,两个该是王朝里数得着的肱骨重臣在对话告一段落后陷入沉默。
驼背老头儿背着手开始遛弯似的在坐北朝南的寺庙跟前从东到西,一趟一趟,反复了三四圈,老和尚就这么瞧着,他不说话他也就不说话。
驼背老头儿忽然开口,“司天监呢?”
老和尚答,“想来袁火井也未查出一二。”
便再次陷入沉默。
驼背老头儿倒是暗地里长出了一口气,对于他而言,只要是司天监还未有确切消息,那就是没事。
“你是什么意思?”到底是女和尚按捺不住心中疑虑,率先出声问道,不过这爷孙俩的关系使然,叫她语气也是不算礼貌。
只是没有人搭理她。
驼背老头儿也未停下踱步,问道:“道济上师此番肉身入世,所为何来?”
老和尚宣了声佛号,道:“王爷这就是明知故问了。”
“道济上师如何打算?”
“自是先去瞧瞧。”
“然后呢?”
老和尚这次没有言语,菩萨低眉相。
驼背老头儿又道:“道济上师可知晓当初老夫为何将甲子送来?”
这次老和尚倒是接着回答道:“想来应该是那所谓的四教合一受长生吧。”
驼背老头儿终是停了步,小心翼翼的瞧了眼女和尚,只是对上女和尚那不解的眼神就赶忙避开,像是害怕一样,道:“世人谁不羡长生啊。”
语气里有些许的不自在,像是做贼心虚。
“不过是虚无缥缈的一句话,王爷怎就信了。”
驼背老头儿长出口气,看向女和尚,这次并没有躲避她的咄咄视线,道:“这些孩子都如此优秀,我怎么着也得在有生之年,试上一试吧。”
驼背老头儿收回目光,又投向老和尚,不等对方开口,又道:“霖翎虽让洛阳白马寺里那个老家伙说什么天生有佛像,可那孩子为我夜家背负太多了。小时候吃恁些苦,进了我夜家也没大享福,就让白马寺的空空大师带走了,你看后来,为她娘犯了杀戒,赶出佛门,又为了他弟惊动了圣人,我就更不忍心让她再受罪啊。”
“好在还有甲子,你说我不把她送来我把谁送来?吾寐思服那俩小屁孩也没慧根啊。”
说着话,瞧见女和尚眉宇间越来越紧,驼背老头儿赶忙解释一句道:“我这都是为了三更。”
见得女和尚眉头舒展开来,驼背老头儿又缓缓续道:“老夫这一辈子也算是值了,江湖潇洒过,沙场戎马过,生的儿子闺女没有个争气的吧,孙子辈吧出了这么几个孩子,算是没让老夫丢人。你看看,霖翎天生含舍利,甲子自有佛相,遐迩自是不用说,二八年纪名震京华古往今来能有几个?三更,二十不到就天象,这可是天生的武道奇才,吾寐思服更是独具道骨,难得的道家紫金莲花相。你说,我这辈子值不值?”
“值。”老和尚点头,“老衲这一百多年,没见过有谁人家有王爷这般福气。”
“那你瞧完以后呢?”驼背老头儿又绕回了刚才那个问题。
老和尚瞧瞧女和尚,有所避讳的没有直接开口,驼背老头儿却坦然道:“你是她师父,我是她爷爷,她自然谁都不会帮,这是咱俩的事。”
老和尚叹气,那对眉毛更是上挑的厉害,金刚怒目相。
“王爷,老衲从建朝初就是为得我大周国祚啊。”
驼背老头儿点头,叹道:“唉,我道听途说,你也只是猜测,怎么就纠结起来了。”说着话,驼背老头眼中凌厉之气更甚。
“王爷拦不住老衲的。”
驼背老头儿手放下时,那佝偻的背竟然缓缓挺直,似是将这方天地都撑大了一些。
乾坤为之一荡!
“为了这个家,我怎么着也得再担负些什么吧。”
“老夫打从记事开始习武,如今也有一甲子,朝堂上勾心斗角不擅长,可这打架,还没怕过谁。”
“道济上师,你说我拦不住你?”
“要不,试试?”
京城西,风云变幻。
京城南,有人下山。
「明日预告:
各方势力再起,布局进一步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