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二十七章 往事:转身
与京兆府尹打个招呼,说些无关痛痒的场面话,无官无职的夜三更这些年里出世入世,暗中与十二马前卒处理诸多上头派下来的任务,跟这些个连承于百姓与朝廷之间、位于地方上首当其冲的公家“大员”没少打过交道,县官不如现管的体制也算是门清熟路,自然就要客气一些。
无关身份、不言自明的规矩。
言辞恳恳的让这位京畿地区的父母官多上上心,查查有没有什么蛛丝马迹,能解开苏留印莫名其妙认罪伏法并自杀的谜团。
对于夜三更与苏家姑娘的事,当年在京城也是传道了好一阵,京兆府尹高照,这个深谙官场规矩的从四品官自然也听人说起过,当时不知真假,眼下因为苏家的事这位异姓王爷府上的三公子出现在这里,加上一早还有人汇报说昨夜夜三更探视过苏留印,便也才出来个八九不离十。
处事如高照,稳坐京兆府尹位子上有几个年头,做人做事明白得很,自是不敢怠慢这位靠山王爷家长孙的交待,小心称是。
先是去到苏留白跟前探了探心脉,急火攻心一时昏迷,无甚大碍,夜三更便又去到仵作跟前询问着苏留印情况。
仵作也讲不出个所以然,自杀,又不是他杀,哪会有什么线索可言。
留在这里也是徒劳,夜三更又交待岳青凤一句,打横抱起昏迷不醒的苏留白离开京兆府。
去府衙附近车行里租下一辆马车将苏留白先是送回到京陲自家小院,眼下也不知如何是好的夜三更只能去听姐姐如何安排。
夜遐迩自然也是心乱如麻,早晨刚安抚了人家,转眼人家姐弟两个天人相隔,这事的确落不出面子来。
苏留白这一昏迷再彻底醒转已是傍晚,期间醒过来一次,呆傻痴愣的像是丢了魂一样,念及自家弟弟死时模样,悲痛不已,便再度哭晕过去。
过午岳青凤倒是来过一次,自然没带来什么好消息,仍是毫无线索可言,这个办过诸多要案大案、甚至说是疑案的捕快甚至都有些怀疑是不是鬼神作祟,要不然怎就会好端端的自杀?
事已成定局,没了晌午的急躁,都也静下心来,夜遐迩再次询问当时情形。
岳青凤说的含糊,说是自己按规矩每日巡查衙狱,苏留印要来纸笔写下那一通状词交给自己,这看了还没两行,苏留印便一头撞在墙上,根本就没给任何人反应的机会,当场气绝。
事情从头到尾也没一炷香的光景,岳青凤哪会料到有这么一出?唯一就是觉得当时苏留印精神萎靡,想来应该是一宿没睡,再想到此,岳青凤还说估计是鬼上身。
自然是惹来夜遐迩呵斥。
天色将暗,苏留白醒转,这个自有一番锦绣心思的姑娘没有再哭再闹,安静的可怕,婉拒夜遐迩挽留,强打着精神独自离开。
苏留印的事,不管如何都要告诉爹娘,该面对的怎么着也得面对,躲是躲不过去的。
未过多久,刚刚见苏留白有醒转迹象便又躲到外头的夜三更鬼鬼祟祟的回来。
这时里,也自有山上丫鬟按时送来吃食,米粥油酥饼,四碟小菜,还冒着热气。
丫鬟是夜三更院里的米朵尔,这个当年也是大蒙一处部落的小公主,在经过当初夜遐迩一次毫不客气的管教后现在也是乖巧得很,伺候着自家公子小姐吃饭时嘴也不闲着,聊着这几日山上府里发生的事。
不同于前几日那几个前来送餐的家丁丫鬟,米朵尔天性如此,也是自小的养尊处优,即便如今成了这般身份,也不会因为尊卑而刻意避讳,叽叽喳喳个不停。
说是王爷闭门不出还在气头上,有几个将军来讲情,也被轰了出去,宫里皇后派人来也没见上面,家里四爷和霖翎小姐还在山底下耗着,打也打了吵也吵了,反正也上不了山。
最后还提到刚刚来时路上,京城里有几个孩童放烟火不甚引发火灾,从盘山上都能瞧见,映红半边天,比烟花都好看。
显然因得苏留印的事情,姐弟俩心中郁郁,对于自家这个出身高贵如今算起来也说不上多么卑微的丫鬟——至少相较于那些个掖庭宫出身的罪臣之女而言也算是自由——一阵喋喋不休的念叨,也就变得索然无味起来。
以前被人伺候现在伺候人也是熟能生巧的大蒙白霫部落公主自然是看得出今日这两位小主人与平时不一样的神色,不敢与行事乖张、在府上被人害怕却又没来由心生亲近的二小姐有何说道,凑到夜三更跟前小声问着三公子怎么了。
不等夜三更回答,院门忽然被人从外头撞开,岳青凤一脸忙慌,撞进院里脚下不稳一个趔趄差些摔倒,急急问道:“苏留白呢?”
院里三人面面相觑,还是夜三更回神开口道:“找她干嘛?早走了。”
仍不忘又邀请了一句,“吃饭没?没吃过来一起。”
岳青凤当即便破口大骂,“还他娘的吃吃吃,天都要塌下来,你是怎么坐得住的?靖恭坊苏宅昨夜大火,苏留白父母,加上底下丫鬟老妈子车夫门房,一门七口人,全死了!”
……
……
靖恭坊内,充斥着大火过后的焦糊味道,烟气弥漫,让本就阴沉的天气更显压抑。
在大火初起便被打更人发现,周遭邻里翻墙越户一阵折腾算是及时扑灭。
不曾见到宅子主人倒也不稀奇,年节里返乡的返乡,串门的串门,这个时间说不定外出赴宴也在情理之中,家里无人也是常事。
负责管理坊市治安的耆长也是舍了一场酒席赶来,浑身散发着酒气,准备着人去找找主家,才发现失火的内院卧房里,横七竖八七具尸首,散发着炙烤后难闻的焦臭。
夜三更与岳青凤,还有眼下也顾不上再回避的夜遐迩,赶到京城靖恭坊时,看到的便是七具依稀还能辨认出样貌的尸首。
如焦炭,惨不忍睹。
还有在邻里妇人照顾下面无血色昏死过去的苏留白。
半日光景家人接连身死,就算是铁打的汉子也受不了这般沉重打击,更何况这么一个弱女子?
曾闲来无事研习过几本医书,跟着自家那个身处卯位的马前卒兔儿爷也学过几手望闻问切的粗浅本领,夜遐迩仅是借着火把微弱光线大略一瞧便紧着步子过去。
“三更三更,气不匀。”
能清楚感觉到身边气流运转略微不规律的岳青凤一扭头的功夫便见到一路上始终不发一言的夜三更身影一动,仅是一个起落,与自己拉开距离的同时,这个也算经历过大风大浪的官府捕快竟然不自禁的松了一口气。
令人窒息的压抑,比这阴沉天气都更让人喘不过气。
后发先至的夜三更体内气息流转间,在握住那一只冰凉手掌的同时透体而出。
已经衰弱到微乎其微的脉搏,跳动间都有种小心翼翼的感觉,以难以捕捉的态势在响应着体内突如其来的雄浑气劲,夜三更很有规律的遵循着苏留白如游丝一般的呼吸一股一股的牵引着若有若无的脉络,循环渐进的激发着若隐若现的起伏,直到能确切感应到脏腑之间恢复如初的生机勃勃方才撤手。
一旁夜遐迩赶忙探手握住苏留白手腕脉门,即便能轻易感触到起伏跳动,瞧着她脸上表情白转红,仍是不放心道:“留白怎么样了?没事吧?”
自然是没有得到任何答复,面罩寒霜的夜三更已然走向晌午里才刚刚见过的京兆府尹高照。
“谁干的?”
这可让高照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满脸为难。若是他能知道这是谁干的,还有必要在这里待着?大过年的一点都不消停,怎么闹腾怎么来,眼下这都出了人命,关键还是七条人命,最要命的还是在皇城根底下,让高照这个管控着京畿重地的父母官感觉自己怕是年节一结束就得该干嘛干嘛去。
高照正想着如何回复这个虽无官职在身但权势绝对能压死自己的夜家三公子,旁边岳青凤解围道:“这也才刚刚整理完现场,不比其他,一场大火,所有蛛丝马迹全被…”
自然是没有说完,在夜三更视线转过来的一瞬如一记重锤,狠狠砸在岳青凤心口上,让他不自禁的就闭上了嘴,连同眼神也是躲避的移到一旁。
再度转回视线,让京兆府尹这个四品京官浑身不自然的打了个哆嗦。
明明知道面前这个异姓王爷家的长孙无职无权,可其所作所为又有哪个是官职在身的能做得了的?这几年里莫说是自己区区四品,真就暗中奉命与那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十二马前卒办个什么事,哪怕就是那些皇亲国戚碰上了都要矮上一分。
无关他本事大小,说起来也无关靠山王这煊赫身份,说到底还不就是那一块“见之如朕亲临”的墨玉牌牌。
朕可不是当今的朕,那可是先皇,在位三十余年以彪悍武功雄震天下的武建帝,曾有一纸手谕专门策封这块墨玉牌为“护国靠山石”,到现在都还放在宗庙,谁敢悖逆?
高照心底战战兢兢,可又不能失了官威,要不然被手底下那群衙役看了去,鬼知道他们这些整日只会说三道四、嘴上没个把门的,会怎么暗地里笑话自己,搞不好就坏了名声。
这便考验到了为官多年练就的火候,看着进进出出收拾这一片狼藉的手下衙役,高照道:“本官也是刚到不久,不过看样子不排除是仇杀的可能,毁尸灭迹的手段也是熟练,想来应该是个老手。”
几句话也算是面面俱到,该着重的一个没落,不该提的也都含糊其辞,说了等于没说,不过却是官场沉浮恁些年的经验之谈。
那边跪坐在地上为苏留白推宫活穴的夜遐迩此时里哪还有半分平日里的淡雅性子,凤目圆睁,如平地一声炸雷响,怒斥道:“打的什么官腔,说的什么屁话,姓高的,我不管你怎么查,从哪查,现在,立刻,马上,去把良圩找来,先从他开始给我查!”
多年来颐指气使的威严,在这一刻瞬时迸发,场中忙忙碌碌的一众衙役登时都停下手中活计,面面相觑。
算不得两难境地,却是势成骑虎的高照冷汗都流了下来。
对于夜三更,都是为朝廷办事,听命皇室,高照自认为有些话说到了,意思也就到了。
只是对于这位夜二小姐,一个轻轻松松拉官秩等同于正二品的国子监祭酒下马的女子,高照可不敢再有如此心思。
也顾不得什么官威不官威,高照肩头直接塌了下来,语气几近讨好,“二小姐,抓人得讲证据啊,人证物证…”
“夜三更!”
甚至于都没有去看那位掌管京畿重地万万百姓生计的父母官,夜遐迩眼中戾气浓郁,比之夜幕尤是不及。
“留白若是出了事,你给我滚回盘山!”
天色更深,黑云滚滚,夜三更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