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四十一章 挺好和最好,顶好和极好
清晨朝气重,雾蒙蒙一片,当第一缕阳光洒进杏花巷,满树粉白如同披上一层金纱,好似是镶着金线的嫁衣裳,为此方天地铺就十里红妆。
杏花树下宅子门口,年轻男女也不进门,一左一右坐在台阶上。
这两人一个讲一个听,安安静静,偶有过路人投来好奇视线,有哪个相熟的食客还会眼神玩味的笑上一笑,这时里,姑娘的脸颊就如熟透红杏,耐人寻味。
可要比身后那株出墙来闹春意的粉白杏花更是娇俏。
简短截说的将其实身为局中人也并不了解多少的往事说了一遍,出乎夜三更的预料,几年来一直在巷中卖杏花的姑娘并没有纠结于那一日里一家几口人相继离去的凄惨,甚至于脸上愁绪也一闪而逝。
似是能想到当时姐弟俩的洋相,姑娘嘴角一抿,露出两个轻浅梨涡,些许醉人。
“你跟二姐就躲在汤锅里出的城?”
当初想到这个连自己都觉得有些恶心的办法自然招来夜遐迩一顿斥责,夜三更也是苦笑连连,只是事情让姐姐讲的那般严重,为了躲出城去离开这个是非地,眼不见心不烦,也只能忍一时是一时,现下复又想起当初这脱身之法,夜三更撇嘴道:“要不然呢,出了城可是挨了好一顿骂。”
“哦。”
浅言即止的一声后,苏留白未再继续,闭口不言。
这才想到刚刚好像一直都是自己在说话,粗略地讲着三年前那两日夜里的种种,夜三更好像也不知道该再说什么,一时间里这一方小天地就忽然有些寂静,略显尴尬。
不再似当年那般无事便会去找夜三更,也从不看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顽固不化,即便与夜遐迩在一起也是闲不住的闲话女儿闺中私房话,现如今倒更像是刚要出阁的姑娘,显得十分忸怩,偶有行人路过,姑娘轻轻低头,气氛微妙的很。
苏留白忽然抬头,“怎么不继续讲?”
夜三更微微愣怔,仅仅是“啊”了一声。
扭头瞧瞧这个已然不用称呼做三公子,也可以不用任何理由便能见面的夜家三郎,苏留白莞尔轻笑,一对梨涡霎时盛满笑意。
“我想听三哥讲讲这三年,你和二姐去了哪里。”
还不像是刚刚一声“二姐”能让夜三更生出什么其他想法,眼下这一声“三哥”倒是让夜三更感觉心里失去了什么。
很奇妙的感觉,即像娘亲当年在自己怀里笑着松手,又好像在盘山上找不见庄苑,还像是前不久明知姐姐被人掳了去而束手无策,不太善于表达情绪亦是同样不太善于理解这其中情结的夜三更不晓得这个时候该如何来应对这个场面。
示意夜三更挤出了一个很是难看的笑意,没有顺着苏留白去讲,没话找话一般道:“昨天回了趟盘山,我听老爹说,他收你当干女儿了?”
也并未继续追问刚才的问题,苏留白点头,“干爹说我当初把你送回家那次,都没来得及谢我。”
说到此处明显梨涡泛起酡红的姑娘眼神游离向一旁,“干爹也是可怜我,怕我自己一个人在外头受气,就收我做干女儿,还把这宅子给我住,还把京城里的宅子找人修缮了一番,干爹人很好。”
“好什么好。”夜三更翻翻白眼,“这不是揭你伤疤么。”
女儿心思细腻,自然听出这句话是在设身处地为自己着想,苏留白抿嘴轻笑,低头不语。
再度陷入沉默。
“不过也挺好,老爹跟娘当年就说过要生够十个孩子,老姐是零,霖翎,大姐是一,甲子,二姐遐迩,我是老三,还有老四老五,寤寐思服,恰好你名字合着个六,这不就是天意。”
打破沉默的夜三更显然是没话找话,又换来对方轻轻一声“嗯”,便复又安静。
这下夜三更也不知道再讲什么,可真不能讲讲这三年和姐姐在外头游山玩水的事,怎么说当初苏家一门蒙冤惨死,自己和夜遐迩就这么一走了之,后事如何还都是回来以后昨日里听父亲提起,夜三更总觉得自己办的事有些有头无尾。
偷眼瞧瞧只是低头看脚尖的姑娘,夜三更头一次觉得自己这张嘴真就笨的可以。
索性就直接起了身,夜三更刚要说话,好巧不巧苏留白正欲开口,双双一个眼神对视,便是尴尬笑笑,更显微妙。
夜三更略微躲闪,“你要说什么?”
再度低头揉捏衣角,苏留白声音细如蚊蝇,“没…没什么。”
瞧着耳根红透如朝霞的姑娘,夜三更也没再计较,问道:“认识丁带狗吗?”
“谁?”
苏留白的诧异显然是对这个名字的陌生。
也是感觉自己多此一问,夜三更摇头道:“没事。我要去办点事,你是回家还是回山上?”
一袭鹅黄长裙衬托下更显红嫩的姑娘轻声道:“昨夜去了趟山上,今早回来给干爹和翎姐姐拾些杏花去做糕。”
夜三更走下台阶,“那你先忙,我办完事,带二姐回家。”
“嗯。”
又是没有下文的一声,夜三更扭头朝着并未看向自己的姑娘笑笑,迈步离开。
听着脚步走远,这个于朝霞之中在脸颊栽种有一对浅浅酒窝的姑娘抬头。
能等到你就挺好,你不躲我,与我说话,便是最好。
……
……
草长莺飞,花明柳媚,春意盎然,这一片大好河山。
明德门外官道上,有头前开路的趟子手举着黄底黑字“赵”字旗,此时里靠近京城,紧张了一路的镖队步子明显松懈了许多,连同顺路的赶脚行人也放慢速度。
一身打着补丁的土黄袈裟,背后一个等人多高的大葫芦,歪戴僧帽的蓄发和尚在这还不到炎炎夏日的季候里扇着一把破旧到没有几根叶子的蒲扇,其实也真就扇不到一丝凉风,亦步亦趋的缀在队伍最后,醉眼惺忪,晃晃悠悠。
也不理会同行十几二十人躲他如躲避怪物一般的样子,蓄发和尚念念叨叨。
“一禅一禅,他娘的怎么就进了这么个空门。”
“别人练棍棒,讲佛理,怎么到了这里就变作了算命?”
“师父啊师父,您老人家当初干点什么不好,当什么和尚,害得我也得当和尚。”
“还他娘的是算命和尚。”
蓄发和尚愤愤补了一句,尔后从怀里掏出一只今早从前头镇子上化缘讨来的一只卤鸡,将鸡头狠狠咬了一口,带着骨头嚼的嘎嘣脆。
“你就算当个道士,最起码我给人算命人家也能相信啊。”
摘下那只近乎等人高的葫芦仰头咕嘟咕嘟灌酒,豪饮几口,意犹未尽。
对其避之若浼的同行自然很难注意,不守清规不遵戒律修头陀禅的和尚几大口酒入口,都未撒到嘴边半滴。
“唉,和尚难当啊,赚个钱都不好赚。”
“也不至于我偷只卤鸡被人撵了半个时辰!”
“弥陀佛,读书人叫做窃,出家人叫做借。”
“罪过罪过,和尚会还,和尚会还。”
疯疯癫癫的和尚自言自语,偶尔一两个走的慢下来的同行人听见他含糊不清的自言自语都刻意躲开,避之不及。
看着已然近在眼前的大城,蓄发和尚更是来气,揽着酒葫芦,冲着卤鸡发泄着心中怨气。
“唉,可想着这几天靠着算命混口饭吃,一个个的都不信我,什么眼光。”
“哎呀,这才混吃混喝了几年,世道怎就如此变化多端,实在出乎和尚意料啊。”
“不好混呐。”
蓄发和尚仰天长叹,只不过嘴里兀自嚼着鸡肉,大着舌头,吞吐不明。
似是想到了什么,即便是吃着这般馋人的美食,蓄发和尚竟还流下了口水。
“嘿嘿。”
抬手拿着袖子擦拭嘴角,这般动作表情把离得他近一些的几人吓了一跳。
使劲灌口酒,似是要压下那股子馋劲,蓄发和尚长叹口气,愁眉苦脸絮絮道:“老和尚啊,顶好的蛋炒饭都舍下了不要,跑恁老远,就为了给你个面子,希望你也能给我个面子啊。”
蓄发和尚咽了口唾沫,恨恨道:“我可是把饭搭子都得罪了,这里若是混不下去,老子就把你圣人寺吃穷!”
这位一代传一人,一禅悟一生的一禅寺大和尚,又流下了口水。
花开两朵,与此同时,东南百里,青泥驿中。
“娘,你怎么不吃饭?——娘,吃饭啊。”
扎着粗粗麻花辫的少女在最后使劲叫的一声让对面颇有几分姿色的风韵妇人吓了一跳,不分场合的吼骂道:“死丫头叫什么叫,老娘还没聋!”
“那你怎么不吃。”
“老娘不饿。”
“娘,你是不是又想大和尚了。”
“想个屁!吃了老娘七八年,屁都没放扔了几锭银子就走了?老娘做的蛋炒饭天王老子都得照价结账,他凭什么不给。”
“娘,那是五十两官银。”
“官银也不行!老娘一天三顿管他吃喝,让他住店里能有个遮风避雨的地方,五十两哪够?一百两也不够!”
“娘,你有点过分了,人家大和尚天天洗菜洗碗,提水淘米,长工也没他这么个干法啊。”
“那是他愿意!”
“你这真有点…”
“你给我闭嘴!我是你娘,你不向着我你胳膊肘往外拐,他是你老子啊!”
“看娘这几天动不动就走神的样子,我看是快咯。”
驿馆最角落里,系着襻脖裹着头巾的风韵妇人抬手给了旁边扎着一根长长麻花辫的小姑娘一记不轻不重的脑瓜崩,惹来小姑娘一声“哎哟”。
“再给老娘这么些废话,就把你嘴缝上。”尔后一拍桌子,怒斥道,“吃饭!”
这一桌的动静惊扰的周遭一些歇脚商队抑或远行路人尽是侧目,面露不悦,有几个面目不同于中原人的深目高鼻胡商已然操着一口生硬的大周官话斥责这不分时间地点的吵嚷。
只是偌大驿馆,大周官驿一级所在,中午头里最是忙碌,那位九品芝麻官的驿长何三金拖着胖乎乎的身子更闲不住,还未明白怎么一回事,那边的风韵妇人已然对这些不满有了回应。
这个在扬州瘦西湖边上与当朝致仕的太子太傅共分徐园,连天子都要按价吃食,仅仅只卖一份蛋炒饭的老板娘,柳眉倒竖,腾的站起身来,一脚踩到板凳上的同时,回手从腰间那个一直未曾解下的牛皮囊里熟稔的摸出一把圆头文武斩切刀,刀面上凹凸不平的花纹泛着粼粼光晕。
“叮”的一声钉在身前桌子上。
扎着长长麻花辫的小姑娘低头赶紧扒着米饭,虽说这里蒸的着实不如家里的好吃。
这个寡妇啊,甚是煞气,“都给老娘闭嘴!”
驿馆里瞬间鸦雀无声,在将近两个呼吸过后,只剩碗筷碰撞声。
她忽然展颜而笑。
“乖女儿,你要是真有个便宜和尚老爹,想来也是极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