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四十七章 出宫去(上)
夜幕渐渐笼罩整座皇城,灿星点点,次第闪烁。
如沉睡的巨兽一般盘卧于西亳长安正北正中的皇城里,宫女太监有序穿梭于百转千回的宫廊之中,点燃一盏盏明灯。
城墙值守的甲士总会在这一刻不自觉的遥望、俯瞰,瞧着脚下威严的古城斑斑灯火,与星河遥相呼应,于远处接连一线。
千载皇都,光耀千秋。
夕月宫中,刚刚又送走一波千牛禁卫的施缇婕妤大大地松了口气,身心俱疲。
从昨日正午太医署发生爆炸后到现在,宫中属于北衙的禁卫军一刻不停的例行巡视,到现在已经都不知道是第几波。
仍旧是于先前一样的回复,这些个着细鳞甲的内卫倒真是千篇一律的守着规矩,说是巡视倒还真没有逾越半步,仅是进来说上几句“小心防范”这种无关痛痒的官话便自行离去。
想来这群常年守护深宫的侍卫心里也是清楚的很,夕月宫这个已然可以划到冷宫的地方不敢说是整年不得圣上青眼,怕也是到了无人问津的地步,于他们而言,这种地方走个过场就好,不如去那几位深得圣恩的娘娘宫里去转转,还能多捞些油水的。
吩咐着宫女打赏了那个带头什长一些还算拿得出手的碎银,施缇对这个跟了自己二十多年、唤作晴儿的陪嫁婢女的抱怨报以苦笑,只是温声劝慰着早些休息。
显然已经不同于昨夜以及这一天的巡视严谨,就近来的这两伙禁卫已然是外紧内松的例行公事,丹炉炸膛的说法早已在宫中传来,所谓的“行刺”一说不攻自破,这群紧张了十几个时辰不眠不休的甲士自然便放松了警惕。
不管是提心吊胆的精神紧绷,还是挂念养心殿里圣上的安危,或是应对这些随时会出现的禁卫,同样是十几个时辰没有好好休息的施缇婕妤等着女婢离开,转身进了侧室。
侧室里赫然是那个头戴瓦楞帽、一心要出宫去却显然没有成功的汉子。
从昨日到现在,施缇婕妤自是有很多疑惑要问,最一开始,后宫这些妃子娘娘去往养心殿探望,一等便是半天,直到入夜方才各回宫中,之后这汉子一心借着夜色离开,只是宫禁忽然严谨,没有找到合适机会去而复返便一直躲在侧室,施缇婕妤则是一直在应付时不时前来盘查的禁卫,直到现下,方才能安下心来一问究竟。
见是施缇进来,本就只是被气浪波及并未伤及内腑的汉子这一日里恢复也是神速,已经能自由走动,于角落里隐藏处蹒跚出来,换了一件宫里常见的藏蓝太监服。
先是颇有规矩的施了一礼,只是汉子还未开口,施缇已抢先道:“你现在可以告诉我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为何会发生爆炸。你们先前答应我的,只是要面见圣上讨个说法,怎么会变得如此严重?眼下已经超出了我们当时定下的规矩。如此下去,我就算是拼了这条命不要也要把你们的事告知圣上,予以治罪。”
面对施缇的质问加威胁,汉子也不着急,很是别扭的坐在榻前台阶上,后背灼伤的伤口拉扯着表情变得很是痛苦,嘴角却是一咧,也不知道是掩饰痛苦还是对施缇婕妤这番威胁的不屑,语气玩味道:“到了这一步,娘娘还想下船?”
施缇眉间一蹙。
虽是看不清那头乱发和帽檐成心遮盖住的面目,却仍能切实感受到对方那双看不见的眼睛里有种让她很不自在的东西。
这个出身军伍世家的女子双目一紧,“那你大可试试圣上是信我还是信你。”
显然要比昨日更加精神的汉子嗤笑一声,表达着自己对这种威胁的不在乎。
这一日夜也着实难为了这个由西域远嫁而来的女子,宫中发生了如此大事,显然是有着千丝万缕的汉子就藏在自己屋里,即便是有着另一层不可言明的关系,施缇怎么可能不胆战心惊。
年后这一伙老家来的退伍老卒托人找自己帮衬说是要进宫告御状,所为何事仅是告知涉及三百守捉郎,本就出身于安西督卫府的将军女儿自然心生恻隐,冒着杀头的大罪施以援手,只是万万不曾料到,竟会发生如此让人后怕的事来。
习惯性的压了压瓦楞帽,汉子瞧着面色逐渐狠厉的婕妤,坦白道:“不晓得宫中现下怎么传的,这次爆炸的确与我无关,我到得太医署的时候差些被发现,着急躲避,还没走远便轰隆一声,把我崩飞老远,压根就不知道怎么发生的爆炸。”
施缇追问道:“为何宫中传言是有刺客行刺?”
的确,任是谁也想不明白,昨日里正午发生的爆炸,已然传出说是丹炉炸膛,怎就到了晚上变成了有人行刺?宫中禁卫这也忒儿戏了一些,总不能如此毫无根据的胡说八道。
或者说真如这两日里在宫女黄门口中疯传的流言一般,是什么谋朝篡位?
一念及此施缇颇感好笑,如今天下太平百姓安居,这些个整日里胡言乱语的宫中杂役一个个的看来是闲出了毛病,或许只是一次简单的爆炸或是小偷小摸的鸡毛蒜皮,这几日里在他们口中就变成了宫变争斗,更有甚者还煞有其事的引古论今,说的有鼻子有眼,倒真是三人成虎的可笑。虽说施缇也是妇道人家,对于政态局势不甚了解,可也不会相信眼下这般盛世会发展成为生灵涂炭的政变。
这不是好笑是什么?
汉子对此倒很是了解,揶揄道:“这不就是官家一贯作风,查不到真相,随便找个理由先搪塞了过去,总要先保住头顶的乌纱。至于其他,还不就是官官相护的瞒天过海自欺欺人?”
哪懂得汉子口中这些门道,施缇婕妤倒是对这解释深信不疑,稍稍放心,松了一口气,“好在不是针对的圣上。”
汉子又将帽檐向下拉了拉,本就遮住眼眉叫人瞧不见半张脸,这下藏得更是严实,顾左右而言他,缓缓道:“灭九族的大罪,我们不会去做。我只是来找圣上讨要个说法罢了,虽说有些偏激,却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万万不会逾越半步底线。”
附带着一声苦笑,汉子低眉垂眼。
“我只是为西域三百守捉郎,讨个说得过去的说法。”
分明有一声轻叹,面前人又怎能领会其中含义。
屋外忽然传来那名贴身女婢晴儿的声音,“禀告婕妤,宫外凉州留后院传来消息,凉王殿下已启程返京,明日应该便到。”
不只是施缇一愣,汉子那一顶瓦楞帽下的眉头也皱起。
施缇不着痕迹的一声“知晓了”,汉子抬头透过透气天窗瞧瞧夜色,估摸着时辰,说道:“今晚我会混进粪夫队伍里出宫。”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施缇只是轻轻说了声,“也好。”
在来京以前就对这位身处后宫恁些年的婕妤进行了细致入微的了解,自然知晓宫女口中的凉王便是她唯一的儿子,四皇子王瀚,封地陇右道凉州,称凉王。
显然没有母凭子贵,近乎于被贬冷宫似的施缇婕妤,可以确定当今圣上是不会踏足夕月宫半步,也因此那些个太监也好侍卫也罢,都感觉此处没有过多油水,以至于因乌及屋造成了现在备受冷落的地步。
只是谁都能确定,作为施缇婕妤的儿子,可不会因为父亲忘记了这位妃子,他便会忘记自己的母亲。
而且也能确定的是,旁人哪怕是婕妤身边那个陪嫁过来伴了她这么些年的女婢晴儿都不能踏进侧室半步,可这位凉王,身为人子,是完全有理由可以自由出入的。
虽说这等藩王回京进宫都需要天子旨意,可眼下圣人抱恙在床仍旧昏迷不醒,谨慎如这位汉子,可不相信这位藩王无法进宫来给母亲请安。
要知道,以前可是没少听说过这位凉王威名,据说有一年西南方卫藏吐蕃里一处游牧部落越界到凉州打砸抢掠,虽说影响并不大,吐蕃国王也适时遣使求和并赔上金银器物一应贵重玩意儿以图消去大国火气。只是京城还未作何定论,这位脾气暴躁的皇子便领着属于自己王府建制下的五百将士,半个月内连下五城,一路打到了吐蕃王城讨要说法,迫使吐蕃国王自降身份出城致歉,割地议和。
这位在施缇婕妤侧室躲藏的汉子,完全有理由相信,自己或许不会被当今圣上发现而获降死罪,但绝对会被那个武力值爆满的四皇子打死。
一直到夜幕完全掩盖皇城,头戴瓦楞帽的汉子混在粪夫队伍里,重新换上了一身破破烂烂比之乞丐都要寒碜些的衣服。
粪夫是蔑称,对于那些个在宫中锦衣玉食的人上人而言,自然瞧不起这些个身处最底层的杂役。虽说宫中设有净房司,有专门太监负责,还有个净污吏的正规称呼,可又有几人会这般称呼整日与粪便为伍的下等人?
久而久之,粪夫这个粗俗却又直接的名号反倒是变得正规了些。
都说负责净房司的管事俱是些在宫里最不受待见的太监,可不在其职不知内里款曲,里头的门道可是深着呢。
宫里下拨银两交由净房司手中,再由他们支付给这些每日来的粪夫,就这么一倒手,拿多少给多少还不都是他们说了算?自古民不敢与官争,更何况还是这权力的中心,整座大周的中心,那些本就是平头老百姓的粪夫,如何敢去争较银两多少?
再者说了,即便被宫里那些个做事同做人一样不留后手的太监一顿克扣,到了他们手里也都是一笔不菲的钱财,要不然隔三差五芳林门外发生的打架斗殴,都是这些粪夫为了争抢这个最不入流的买卖才会大打出手。
粪夫似乎已经习惯了有宫中或太监或侍女混入队伍里,对这个从夕月宫忽然加进来的埋汰汉子选择性的无视。
要知道,这深宫里,可有的是那些个受不了宫闱严苛条例而半路逃跑的人。
那些个穷苦人家的孩子,原本是以为进了宫来便有一丝机会攀上高枝出人头地,很多个面朝黄土背朝天了几辈子的老百姓便把子女送进宫来,指望着能鸡窝里飞出只金凤凰,哪怕失去男人最基本的能力,也要比受苦受累受气的强。
只是想法固然是好,真要进得宫来便又会是另一种折磨。
在宫外在乡下,最起码是不会有那些个繁琐礼仪要遵守。
什么各人有各人的称呼啊,什么妃嫔昭仪才人,根据头饰就得分清谁是谁,叫错了动辄就是一顿板子,这都是轻的,罚几日不可进食才最是折磨人。走路还要不出声,吃饭更要遮口,放筷要与自己平齐,还有什么夜寝不可打呼,乡野来的哪受得了这些束缚,自然便会想方设法的出去,哪怕宫里规矩私下出宫者缢杀,可在有些人眼里,宁愿不去遵守这些规矩也要试着逃上一逃。
成功出了宫去,皆大欢喜。
不成功,死了不过一刀剐,也好过在宫中受恁些闲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