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这一份尴尬
夜三更感觉自己说的话并不重,无非就是将一些既定事实讲出来,虽说语气有些急迫,可也不至于到把人吓哭的程度。只是眼前少女哭的压抑,声音呜咽,让夜三更有种负罪感。尤其是最后那一句委屈,让这个本就不太会安慰人的三公子更加手足无措。
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瞧着坐在地上担心被人发现而强行压制住哭声的少女,身子已经刻意的压抑到颤栗,夜三更犹豫再三终是蹲下身子,轻轻拍着良椿后背,帮她理顺胸口郁气。
“我不想哭的。”几度气喘到说不出话来的少女声音哽咽,“我不想让我娘担心。我一直告诉自己不能哭,我娘昏死过去多少回我也要忍着。我怕我爹不在了,那些人都认为我们娘俩好欺负,我得保护我娘啊。我爹丢了命给我们找回来了丢下的尊严,我怎么能再给丢了?”
“我其实知道我爹的病治不好了,这几年他一直避讳,可我也能看到手帕上越来越多的血迹。从我记事起他就一直咳,方圆百里出名的郎中医师都在我爹授意下瞒着我跟我娘,那些人诊断一阵要么说是积劳过甚要么说是旧疾难愈,可他们一个个的方子都试过来,一个个开始都在吹嘘死人都能吃活过来的药,怎么就那么不顶事,到最后反而都愁眉苦脸的离开?”
“我也想装作不知道,我也想让我爹多活一天是一天,可我真的没想到,我爹会选择这种方式结束。”
“如果可以,我宁愿我爹再多活几天,无非就是再和我大伯家阴奉阳违一阵,大不了我们离开就是,而不是眼下这个样子。”
老话不就说么,人生最不舒心是生离,至苦无外乎死别,往后念及心痛尤甚,毕竟哀莫大于心死。
呜咽声断断续续,语无伦次的少女,让夜三更想到了那一年盘山半山腰里,那座坟前,自己不也是这般?是姐姐告诉自己,哭出来才好受,哭出来才能让亲人在外游荡的魂魄找到回家的路。
那样,才会长伴左右,护佑一生。
“我心里难受。”略微平复的抽泣声从怀里幽幽传来,“那毕竟是我爹啊,我还是要一遍一遍告诉自己,不能哭不能哭,因为我一哭,我娘就会更伤心。为了我跟我娘,我爹命都可以不要,我又怎么可能再让我娘受一丝一毫的刺激。”
良椿抬头,那张带着些稚嫩的脸庞泪痕犹在,梨花带雨。她站起身来,挽着袖子在脸上擦了一把,大口喘息几次,平复下起伏不定的心绪,又道:“我不知道事情怎么就变成了这样。既然我爹临终前已经把寨子交代给我,我就会尽自己最大的本事保护寨子。三公子,你做的够多了,感谢这一日搭手,不管是我爹那里,还是这后半日你几番打探,良椿铭感五内…”
其实夜三更顶烦顶烦这些个爱逞强的女人。
所以啊,他撑着膝盖站起了身,难得的说了句粗口。
“扯淡。”
就打断了良椿的话。
眼圈通红眼角兀自挂着泪珠的少女实在不敢相信面前这个男人会说出这种话来,呆愣当场。
“最看不惯你们女子逞能。若是你们真就不让须眉,老天爷造我们男儿作甚。”
抬手也不避讳的用袖口擦净失神少女的眼角泪水,夜三更很不合时宜的轻笑,“想做寨主,就老老实实的等着。不想做,就安安稳稳的呆着。哪这么多破事。”
“其实也怪我,不该跟你讲这么些还未板上钉钉的事。”
“回去睡个好觉,醒来也没什么大不了嘛。”
这个热血上头的男人啊,不合规矩的抬手拥她入怀。
“别哭,别怕,我在。”
这个少女呀,好不容易再次紧绷的心弦,再次断开。
只不过这次断的有些彻底。
趴在夜三更肩头的少女犹如山洪暴发一般是前者始料未及的,那终于发泄出来的不甘与委屈在寂静漆黑的夜里犹如一声惊雷炸响,差些便把夜三更的魂都吓飞。
“你干什么。”只是想安慰安慰少女的夜三更显然这次算是自讨了没趣,这姑娘生根似的拽着衣服任由夜三更如何推搡都不松手,夜三更又不敢太过用力,尝试了两三次后只得作罢,“你小点声好不好?注意场合,一会儿把人都招来了。”
这位已经于悲痛中无法自拔的少女,鼻涕一把眼泪一把的抹在夜三更胸口肩头,自然是没有心思考虑这些额外因素的。
夜三更头都已经大了,廊道连接的前院里已经有火光闪烁,显然是比之以往巡逻更是严密谨慎的山卒听到了这边动静,脚步声由远及近踢踏传来。演武场方向那几间住着堂主头领的房间内也次第亮起灯光,又传来段铁心那大嗓门不耐烦的嚷嚷。
夜三更歪头瞧瞧兀自趴在自己肩头的良椿,这下可真是热闹了。
赶来的几位堂主和一众大小山卒瞧着廊道里这一对男女,大眼瞪小眼。尤其是这亲密行为,不禁叫这些个世事老道的汉子全都臆想连连,无一不在猜测着其中让人浮想联翩的种种可能。
瞧着前后数十人火把照耀下的脸上那种属于男人间玩笑意味的戏谑表情,夜三更想起了墙头马上的花前月下,那种荒唐戏曲里的故事竟然让自己碰到,关键是自己还置身其中,这让他有种怪诞不经的感觉。
一群大老爷们嘻嘻哈哈的哄笑声中相继离开,诚然,晌午里两位寨主火并的变故,在这群糙汉心里,自然而然的就有了他们想要的答案。
只是除去巡山便动不动在外过夜的侯震勇,剩下的三位堂主,各有心思。
一个蹙额,一个挑眉,一个想入非非。
少女心思无人知,这个刚才还哇哇大哭的姑娘把最后一把鼻涕擦在另一处肩头,才羞赧的抬头瞧瞧已经陆续走净的人,尔后理了理有些凌乱的发丝,一脸窘迫的离开。
这算是彻底说不清了。
夜三更瞧瞧走到最后的三位堂主,摇头苦笑。
凌山鸾故意走在最后,显然是有话想说,却又碍于前面两人,不急不缓。
夜三更自然看出了这个能一拳轰碎凉亭的魁梧汉子隐晦想法,无非当下是在人眼皮子底下,打定主意,索性招呼一声,“凌堂主,且慢行。”
这一声不止让段铁心与夏鳌停步回身,那边刚刚走出廊道的良椿也看过来。不似那两位堂主仅仅是瞧了一瞧便离开,良椿思虑片刻,折返回来。
夜三更自然注意到良椿举动,也不理她,径自走到凌山鸾跟前,又道:“借一步说话?”
语气虽是带着疑问,却也不等凌山鸾做出回应,夜三更当先向演武场方向有去。
早春夜里仍如冬日一般干冷,加上山风阵阵,被良椿哭湿一片的衣服更是清凉。夜三更瞧瞧远远站在一边的良椿,这小姑娘估计也是好奇夜三更与凌山鸾的谈话内容,想要过来却又觉的不礼貌,是以在那边来回踱步。
“三公子和大小姐…”凌山鸾自然也注意到了良椿,竟然开起了玩笑。
夜三更忙道:“不是你想的那样。”
凌山鸾轻笑道:“怕是刚才瞧见你俩那样子,可是都信了。”
夜三更一愣,看向那边良椿,眼中颇有深意。
凌山鸾道:“三公子叫我过来,是想问问刚才在那所大宅中的事吧?想知道我怎么认出是你?”
跟聪明人打交道就是省些力气,有些事情不必你来解释,对方自然会给你答案。
不等夜三更回话,凌山鸾又道:“说句你不信的话,整座寨子,副寨主、大小姐最是了解你,平日私下里我与副寨主有些往来,也听过你的许多事。”
“嗯?”夜三更疑惑不解,“什么意思。”
凌山鸾朝着良椿努努嘴,道:“三年前三公子在京陲做的那件事,消息传回来以后,没过多久,大小姐就开始变得有些…”讲到此处凌山鸾支吾起来,搜肠刮肚的想着该用个什么恰当的词语来形容。
如他这种书没读过几天的汉子,自小便开始靠着这把子力气过活,读书识字这种事,那是最起码能保住温饱的有钱人家才能花费得起的,凌山鸾可没这般条件。
想来想去,还是敲定了两个在他看来很是贴切的字眼,“应该是喜欢三公子吧。”
凌山鸾话讲完,那边良椿倒是听觉聪敏,直接咋呼道:“凌堂主,不会说话你就闭上嘴,少在哪里说三道四颠倒是非混淆黑白。”
夜三更却愕然于凌山鸾这句话所带来的意思。
不等夜三更回身,凌山鸾朝着他尴尬笑笑,道:“我没大小姐这么高的文化,说话一套一套的,我就是感觉而已。”怕夜三更不明白,又补充了一句,“我就是感觉她是这么个意思。”
“狗屁的意思!”良椿闹了个脸红,还不望吐了句粗口,可在瞧见夜三更朝向自己的举动,虽说漆黑一片,可这个心事密密的少女,如开春一般让人捉摸不清的心思,很是清楚的感觉到他灼热的视线。
“老凌,你说话注意点。”平日在父亲跟前和凌山鸾就没大没小的良椿,刚刚还在夜三更跟前保持着一些礼貌,可在情急之下便又暴露出来,“你再乱说话我…我…”
可怜少女也想不出该如何惩罚这个说话直白到让她有些出丑的叔辈,气的“哎呀”一声,转身急急离开。
到底是少女。
“这下走了。”凌山鸾在一瞬收起玩笑口气,“那时候,大小姐因为你在京陲的事被副寨主一通夸赞,爷两个没事就去山下头找过往江湖中人打听关于你的种种。我说不上来是出于什么目的,反正关于你的那些个走南闯北的侠义之举,这丫头是一遍一遍的打听。有个词是叫耳熟能详吧,莫说是他们爷两个,我这个偶尔听他们说道的,对你都算上熟悉了。当时就算你蒙面,我若是看不出来,可真是瞎了眼了。”
夜三更颇感可笑,他反而打趣道:“我也就是曾经游历三四年,做过一些搬不上台面的事,怎么在你们嘴里说出来,我都觉得自己有些厉害。”
对于这个调侃,也包括这个话题,凌山鸾显然没有任何兴趣,他忽然问道:“晌午里也是你?”
“嗯。”夜三更并不想隐瞒,实话实讲。
晌午与凌山鸾那席话,直觉里夜三更就觉得这人心眼不错。
他为人处事一直如此,全靠第一眼给自己的感觉。
眼缘。
好似一直以来夜三更还都没走眼。
凌山鸾也是心思缜密的人,举一反三便琢磨过味来,疑惑道:“是不是有什么事?”
这次夜三更有些犹豫,他不想让太多人知道这件事,自然是担心其中多有变数,反复斟酌方才道:“不能细说,我只能提醒你,最近寨子或许会发生些不如意的事,你若是有心,就将你信得过的人手召集召集,以备不测。”
凌山鸾听得心惊,如他们这般习武之人,对一些事物感知本就强于常人,他知道此事不简单。
“不方便说?”凌山鸾皱眉问道。
夜三更摇头,“你若是信我,便按我说的去做。另外,你若是信我,从今晚开始,在一切尘埃落定以前,你记住,谁都不要相信。”
只阙了一角的九天银盘仍是晦暗不明,黑夜里连离得最近的两人也都看的模模糊糊。
夜三更朝向那座山寨中最高的楼阁,他觉得那双眼现在应该失去了作用。
夜三更又想到了九宫燕以假乱真如此多时间,都未引起周边人发现的易容乔装之术。
神奇,玄妙,诡异。
“包括我。”
夜三更补充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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