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还刀归鞘
剑南多山,连绵不断,扼祖脉昆仑,接十万大山,襟高原而带江河,控南疆而引关中,以合围之势,枕九州源头,含巴蜀故国,护卫天府周全。
西北刀削峰,属青城山脉,山头不显古树参天,即便是这般季候,光秃秃的树杈纵横交错,也是遮天蔽日不见光照。树下落叶一层又一层,宣软似棉毯,没个上百年恐怕都不可能有这番景象。
半山腰里一座山寨,几十户人家规模,从护栏到住宅,各种建筑皆就地取材,尽是木屋,斑驳处也显出悠久。寨门大开,一条羊肠小道弯弯曲曲直通山下。小路两旁落叶有半人多高,足见此地避世之久。
寨子大门口,一个小小木刀挽着头发的白净孩童,齿白唇红,粉雕玉琢的像是个瓷娃娃一般,抱着胳膊,一副老成持重的样子,来回踱着步,时不时看向寨子最里头,像是在等什么人。
先是一个挂着鼻涕的半大孩子,小脸通红,走几步吸一下鼻涕,但是不妨碍紧接着又滑到嘴边。
“大哥,嗵,我爹去了!”
然后是个扎着两根朝天辫的女娃娃,跑起步来一癫一癫,说话也不利索。
“大得(哥),我良(娘)也去了。”
紧接着是个要比他们都大的孩子,个头比最高的白净孩童要高两个头都不止,晃啊晃的跑过来,有模有样的单膝跪地拱手抱拳。
“大哥,我爹去了!”
还有几个不分先后小跑过来,聚集寨门口的空场,无非就是汇报自己家里爹妈动向,俨然一副过家家从军打仗的作风。
白净孩童表情严肃,仍旧一副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的坦然,数了数面前十来人,问道:“小笼包呢?”
一个刚掉了两颗大门牙的娃娃,在十几个孩子堆里大声咋呼:“大哥,大姐在监视你娘的去向!”
声音瓮声瓮气震天响,吓得白净孩童压着声音一个劲摆手,“你娘的,小点声。”
好在这时候寨子里的大人都已经去后面的祖祠堂里商议事情,偌大一座寨子,仅剩了这一伙过家家的孩子。
显然是这一伙头领的白净孩童装模作样的摩挲这下巴,想来也是没少见大人做过这番动作,鬼知道小小脑袋里能转出什么幺蛾子,大手一挥,颇有一副大将风范,道:“不等了,去祠堂!”
一伙十来个孩子乌泱泱的向后山跑,咋咋呼呼,引得一些个屋里忙活的妇人伸出头来嘱咐交待着“慢点”,有几个提着野味路过的汉子,吆喝着“小虎裤子掉了”,惹来一阵哄笑。
恍如世外桃源,的确其乐融融,怡然其中。
白净孩童口中的祠堂就在寨子不远处的山崖,应该是天然形成的洞穴,如同竖起的嘴巴,大开大张,似要将天地吞食一般。
白净孩童小手一举,后头一群半大孩子很有秩序的停下,大气不喘一下。挂着鼻涕的小孩跟的最近,一头撞在白净孩童身上,很不干净的在他后背擦了一把鼻涕。白净孩童浑不在意,示意大家伙噤声。严阵以待的模样在这群稚子身上也是展现的淋漓尽致,却也是笑料百出。
石洞里跑出个一身大红棉袍梳着两个丱发揪揪的小女孩,粉面桃腮,像是个年画娃娃一般可爱,只是眼下却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慌乱,“小白小白,完了完了。”
被叫做小白的白净孩童压着声音急道:“别嚷嚷,小点声,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心不跳才是我们的行事准则,你瞧瞧你这不成熟的样子!”
小女孩嘴一撇,可也不反驳他,想来平日里也没少被对方说道。
“小笼包,说吧,什么事情还用得着这么慌?天塌下来不也有大高个子顶着。”白净孩童学着大人样子,看向孩子群里最高的那个孩子,“是吧大象。”
“爹爹在跟老祖谈三叔的事。”对于白净孩童总是这么胡言乱语不着调,年画娃娃一样的小女孩早就习惯,也不搭理他,讲出了自己在洞里偷听的消息。
这下换成了白净孩童慌乱无比,“哎呀”一声,怪着小女孩为什么不早说,不再去理会后面一群“手下”,率先跑进洞里。
石洞小路逼仄通幽,时不时的别着火把倒也照的亮堂。洞中有流水潺潺,叮咚作响,高处石壁上竟还有几颗发亮的明石,如此得天独厚的宝地,也是妙处。
别看白净孩童进来的匆忙,进入以后也是小心翼翼,蹑手蹑脚,侧耳倾听着洞中动静。
走未多时,豁然开朗,一处天然露天洞穴呈现,如同一只海碗,压进山中。内里怪石遍布,东西两侧是人工凿出的石洞,有大有小,密密麻麻。
北侧墙上斑驳相杂,细看之下竟全是文字,好似随手刻画,却也能运转如意。有些字顿斗提悬圆润如篆书,如正中一个大大的“刀”字,虽是两划写就,却是饱满丰韵。角落里一个人身大小的“满”,压锋捻转成柳叶,瘦骨嶙峋。
再有一个将整面石壁囊括其中的“门”字,铁钩银划规规矩矩,字成方圆,也自成方圆。以扁平之姿涵盖大大小小百千字,浑然一体,大气磅礴。
露天洞底里,怪石围做一圈,中间绿油油的水塘,竟填满了鳞次栉比的刀!
长刀短刀无计其数,密密匝匝。
有数人或汉子或妇人立于高耸怪石之上,齐齐望向最南面。
那里,空悬一把刀鞘,无依无靠,颤颤巍巍。
白净孩童悄悄进来看到这一幕吓了一跳,因为他就是从南面进来的。
“当初启封,也还是一群老不死的拦着,怎的七八年了,都还活着呢,就轮到你们这群小辈了?”
声音回荡洞中,震耳欲聋。
白净孩童面色难堪,赶忙捂住耳朵张大嘴巴,好一阵才适应过来。
“鸾纛要蒙尘啊老祖!”
怪石上一名汉子开口,仰头好似瞧着刀鞘。
“老祖,鸾纛消失三年,如今重新现世,可经不起折腾,还请收回!”
又一名汉子朗声道。
一名妇人也开口,“我宗门立世千年,汲取天下万万刀,总不能让刀主一次一次蒙羞。他本就不是姜家…”
有物破空而去,说话妇人应声倒地不起,满口鲜血。
身边一只破旧布鞋,洗到发白。
“擦干净,送上来。”
那道受回声遮掩分辨不出男女的声音再度响起。
被打妇人惶恐起身,也顾不得去擦拭染了半张脸的血迹,小心翼翼拾起鞋子,顺着石壁上堆砌出得石台向上攀爬。
空悬的刀鞘后,只容一人的狭小石洞,有老妪盘腿而坐,膝上放着一根拐杖,隐隐有煞气。
满口鲜血仍在流、也不敢擦的妇人一手攀着石台,一手恭敬递上。
老妪伸出脚来,也不讲话。
妇人调整姿势站的稳当一些,腾出两只手来轻手轻脚的给老妪穿鞋。
底下二十几人抬头瞧着这一幕,大气不敢喘。
他们也好些年没瞧见老祖动手打人了。
鞋子套牢的一刻,老妪一手握拐一手呈鹰爪掐住妇人脖颈,俯冲而下,于水塘中心乍停,如脚踏实地踩在上面,激起一圈涟漪。
“怎的,这才三年,就忘了我这老家伙的规矩?三年以前,我打的谁爹谁娘?七年以前,我打的谁爹谁娘?都忘了是不是!”
最后一句的厉喝,竟然激起一阵有如实质的气浪,扩散开来,将周围一众人震得摇摇晃晃,有几个修为低的,已然跌落下石柱。
水塘里数以万计的刀颤颤巍巍。
离得最远躲在石道里的白净孩童虽然受到冲击最小,可也是小脸煞白,在看到年画娃娃一样的小女孩也偷偷过来,还不忘颇有义气的说道:“这里危险,你先出去等着。”
小女孩抬手就是一个脑瓜崩,“拉倒吧你,后边呆着去,这里没外人你就老实点。”
白净孩童撇嘴白眼,虽是不屑,但还是去了小女孩身后。
谁让她是他姐呢。
一物降一物。
老妪甩手将妇人扔向岸边,信手拈来的轻松。紧接斜睨了一眼东侧,又朝向西侧,“我这还没死呢,轮得到你们说道?”
无一人敢吭声。
老妪环视四周,手中拐杖一砸水面,竟发出“咚”的声响。
“无媸姨,可是鸾纛跟了那小子以后,可都不归鞘啊。”
西侧传来声音,一名秃头老翁出现,轻飘飘落在外围。
“是啊无媸奶奶。”又一名胡子花白的老翁出现,仅仅是站在东侧某个石洞口,并没有下来。“隔三差五惹出乱子,我们宗门可不能有这种人。我提议,收回鸾纛。”
老妪仰头瞧过去,只是不等她开口,东侧某处洞里出来个驼背老太,沙哑着嗓子,“老姑,咱们殓刀坟素来是四境认主五境还鞘,只是这小子,也忒另一样了吧。这让以后孩儿们再怎么择刀?进了这坟里,看看一塘刀,扭头看看刀主的鞘,说不过去啊。”
“就是。”又有一老汉附和,“那小子九转恁些年不请刀还鞘,也不让刀主现世,会不会是刀主已然与他断了感应?”
老妪呵呵失笑,一脸的皱纹也是上下颤动,举着拐杖一一点过去,“你们呐,从最开始鸾纛认主就这事那事的嚷嚷。他姓夜姓姜,和你没关系和我没关系,那是姜善那丫头自己定的!但是,莫说鸾纛,就是这坟里万万刀认了主,就没有收刀的道理!”
老妪怒目圆睁,将洞里男女老少震得瑟瑟发抖。
“我压气一甲子,就是要瞧瞧,鸾纛还否会认主。我坐地七载万般控制,就是想看看,你们这群后人怎么难为小辈。”
“鸾纛再现世,你们想迎回刀主,我不管,有本事自己去拿。”
“但是,若叫我知道是谁敢倚老卖老欺侮夜小子,掌嘴可就是轻的。我这老家伙就让你们瞧瞧还刀归鞘之外,什么叫还刀封鞘!”
“四家判官也好,黑白无常也罢,牛头马面还是孟婆阎罗,你们自行委派。”
“拿回来了,还刀归鞘。”
“拿不回来,殓刀坟十年之内,谁也不得从坟里请刀!”
振聋发聩,字字铿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