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 杀戮,开始

王娡坐在温室殿中，翻看窦婴呈报的河南郡官员名册。

在大汉帝国统治秩序中，以京兆尹、左冯翊、右扶风三地组成的京畿地区称为三辅，是整个西汉的核心。这个地区在政治上享有很高的待遇，是天子脚下的首善之区，达官贵人云集。

除此之外，河东郡、河南郡、河内郡，被称为「三河」，也具有独特的政治地位和政治待遇。

河东郡、河南郡、河内郡，三河地区为汉朝的基础性版图。大汉立国后，高祖刘邦将这一地区视为腹心之地，从来没有分封给任何诸侯王。

三河地区的长官任职也很有讲究。刘姓皇族子弟不得为三河地区长官，是为了防止宗室坐大，权比诸侯，对天子造成威胁。唯有天子才有资格执掌该地，其他宗室如要染指则有窥视神器之嫌。

从军事上讲，只要控制了三河地区就是控制了天下之中的腹心地区。东西南北，四通八达，全国各地区都处于「三河」的辐射面积之中。从这里居高临下足以控制任何区域，是真正的兵家必争之地。

从政治角度上来说，控制这里可以有效地防范诸侯国。高祖分封后，中央和诸侯国之间的关系就一直很紧张。战争时期，这里可以化为抵御诸侯的桥头堡和平时期，这里可以成为监视诸侯的瞭望台。

三河地区为大汉王朝提供了丰厚的军事资源和粮饷储备。人口是影响战争的主要因素，粮饷是保障国家运转和军队作战的重要资源。

「三河」凭借独特的自然环境与黄河滋养出来的肥沃土地，为汉中央提供物质上的保证。三河地区的良家子，也是汉廷军队南军和北军的主要力量。

相较于巴蜀的转运艰难，三河地区土地平坦，有从秦代就开始修建的驰道，和黄河、渭水漕运，保障了运输的通畅。这样就使得三河地区成为了西汉保障物资供给的一条大动脉，为汉帝国输送养分与资源。

为监视和防范诸侯国的入侵，牢牢控制圣王居所，掌握丰厚的经济资源，汉天子给予「三河」地区崇高的政治地位，选派才德兼备的大臣出任太守，禁绝宗室染指此处。

河南郡守袁种，原未央宫龙骧卫尉。袁种是名臣袁盎之侄，拥立刘小猪为太子，深得王娡信任。景帝刘启病重，王娡代为处理政事时，将他调任此地。

太守为一郡的最***吏，系中央与县的中枢，上则执行中央命令，下则监督所属各县，举凡民政、财政、司法、教育、选举以及兵事等等，可以说职无不总。

可这个深得王娡信任的袁种，却将两年内水旱相继的灾情隐瞒不报！

「袁种啊袁种，是哀家错信了你吗？」王娡忧心忡忡。

御史大夫郅都奉诏前去巡视，时间已近一月，至今未回京。他能做到铁面无私吗？会查出什么问题？

「母后！」刘小猪大步进殿，「闵越使者来朝拜！」

「闵越使者？」王娡问道，「这时来朝拜做什？」

刘小猪一摆手，后面一个人抱着一个木箱上前，放下箱子跪拜。

「闵越使者林介，拜见皇太后！小人奉闵越国丞相余善之命，献上罪王无郢首级，并休战请降书！」说着两手将书简举过头顶。

早有宦官上前接过降书，捧到王娡面前。

原来这余善，是闵越王无郢之弟，也是闵越国丞相。闵越王族姓驺氏，为越王勾践后裔。

无郢脾气暴躁，勇武好战。在南越王赵眜挑唆下，发兵攻打东瓯。东瓯国王势弱，急忙向汉廷求援。

于是，文采斐然的庄助出现了。顶着词赋家庄忌之子的名头，成为闵越王的客卿。文士风流，结交权贵，左右逢源，推波助澜，把闵越王无郢撺掇得狂妄无比——「老子天

下第一，看谁不顺眼就修理谁！」

闵越王左右开弓，揍了东瓯揍南越，看谁不顺眼就亮招子。这俩邻居被熊孩子无郢，欺负得苦不堪言，不得不一面招架，一面向原不肯朝拜的大家长——汉廷小皇帝告状求助。

汉廷吊民伐罪发兵了！会稽郡，豫章郡，江都国，长沙国，集结兵力陈兵百越边境，黑云压城城欲摧！只待以细柳雄风著称的周亚夫到岗就位，帅旗一挥，砍瓜切菜般踏平闵越。

跟屁虫余善，本来跟着哥哥闵越王无郢闹得欢，一看汉廷要拉清单，不由得膝盖发软。

想当年吴王刘濞，烧山为钱，煮海为盐，财力雄厚，兵强马壮，却被周亚夫不费吹灰之力，打得落花流水，逃亡南越，最终身首异处，成了赵佗示好汉廷的投名状……

那时的南越王赵佗，曾自称「南越武帝」，雄霸百越，尚不敢与汉廷作对，把称兄道弟、狗皮袜子没反正的刘濞，砍了脑袋捧给周亚夫，才免了战事。

如今的闵越呢？左砍砍右剁剁，东瓯和南越，三家混战了好一阵子，都兵疲民弱，哪会是周亚夫的对手？

暗奉天子诏的庄助，看余善惴惴不安大喜——立大功、报效朝廷的机会来了！

庄助：丞相大人，大王虽勇武，可这闵越国，全靠王叔您全力经营。现在汉天子派周亚夫领兵来战。那可是个猛人！咱不能坐以待毙吧！

余善：本相也在发愁！大王不听劝告，执意要扼险抗汉，这不是拿鸡蛋碰石头吗？惹怒周亚夫，必将我闵越夷为平地！

庄助：大人为一国丞相，又是王叔，要为闵越百姓考虑啊！一人之过，民众皆遭荼毒……

余善正担心，在无郢这条贼船上要被株连，看庄助欲言又止，当即拍他的肩膀——庄助同志请放心，有什么保熟的瓜，你尽管拿来切开！

庄助女干笑几声，自然提及赵佗献刘濞首级止战。从无郢之残暴，到余善之威望从无郢、余善之兄弟相亲，到同罪株连、生死相关从大义护国，到割袍断义。

kuku一通夸，让本来就心猿意马、蠢蠢欲动的余善，坦露心计。他犹疑地问庄助：庄助先生觉得，我献上大王的脑袋，肯定能止战，并且会得天子封赏，成为新王？

庄助拍胸脯表示：肯定能、一定能！这闵越国除了丞相，谁有威望和能力和您掰腕子？王位非您莫属呀！丞相亮明态度，果断献上戳事精的脑袋，平息天子之怒，再献上降书，这个仗没必要再打啦！天子还会因为您杀王止战，给予奖赏！

庄助还暗搓搓地示意：他的锦绣文章，深得天子欣赏，能和天子递上话，给余善吃了颗定心丸。

人都是这种心理，琢磨着做某件事时，反复向身边人求证，自己的想法得到支持，得到肯定，才会执行自己的想法。

王娡其实早接到庄助暗报，知他要联络闵越王族，反对无郢。她放下书简，暗暗称赞庄助的神助攻。

偷眼看到皇太后脸上浮出笑意，使者叩首：「罪王无郢首级在此！」他抠掉封泥，打开箱子。

难以名状的气味散开来，熏得众人捂住口鼻。一颗须发挂着盐花、皮干肉缩的头颅，赫然摆在香樟、桂花等香料与盐粒中间。

王娡忙挥手：「盖上！盖上！拿出去！」

这种香臭混杂的气味，让王娡想起，乐萌解剖课上的大体老师，那是用甲醛固化防腐的。而这种原始的腌肉方式防腐，对于人体的尸臭，似乎是无效的。

但余善为向天子表忠心，从闵越到京城，千里迢迢送来。所以用盐腌了防腐，还特意加了香料，一路严密封存，要让小皇帝亲眼验证无郢首级！

这股子奇特的臭味，熏得满殿的人几欲作呕！

「请来使殿外歇息吧！」刘小猪捂着鼻子，冲宦官和侍卫摆摆手。

几个侍卫架着使者，抱着臭味炸弹箱子急急冲出去。殿内一众人，也簇拥着王娡和刘小猪跑出殿外。

宫人们忙洒扫焚香，但那股子怪味仍弥留不散。王娡只得让宫人去各处收集了恭桶过来，摆进温室殿。

说来奇怪，那股子难以消弭的尸臭味，遇到人的排泄物那冲脑门子的骚臭味，竟然消失了！

人类的尸臭严格来说，不属于人的认知当中的气味，更多像一种神经指令。不管你怎么洗，焚香洒水，还是会有这种味道。目的是提醒人——附近有同类的尸体，是一个危险的环境。

而缓解或者解除这种症状的方法，就是……就是……去闻一下人类粪便的味道。因为粪便在基因遗传的历程中，意味着附近有同类居住，属于一个比较安全的环境。

堂堂大汉帝国未央宫，温室殿竟然屎尿满堂！这未免让皇太后和皇帝哭笑不得，更是怒火中烧！

王娡让大家赶紧去洗浴，每个人都感觉被熏得很不舒服。

「母后！闵越杀王以求免战。是否派快骑追回周亚夫与利彭祖？」刘小猪追着王娡问。

「为何要追回？」王娡淡淡一笑，「皇儿先去洗漱沐浴吧！」

「可……」刘小猪吃惊地瞪大眼睛，「无郢已死，余善请降。还是要再战么？」

「无郢作恶，余善协从。此人野望不小。杀亲兄以保全自身，薄情寡义！若非遇强难敌，他岂肯低头示弱？」

「东越狭多阻，闽越骄悍，南越数度反复。百越不早日镇压收服，终留后患！」王娡想起令人作呕的尸臭，和温室殿所摆恭桶秽物，不由冷笑。

余善，你被周亚夫名头吓破了胆，自拔獠牙。不把你当枪使，岂不白白浪费了大好时机？求锤得锤——百越，都彻底臣服汉皇脚下吧！

「彻儿下诏：封余善为越王，加封横海将军，率闵越楼船兵，利彭祖领豫章、会稽军，大行令王恢领江都军，大农令韩安国领长沙军。取南越王、东瓯王、译吁宋首级献来！」

「母后，那周亚夫呢？已派他到越地，为何不分他领兵？」

刘小猪不解地问。

「周亚夫，他……」王娡沉沉叹息一声，没再作声，径自离开，回了椒房殿。

让余善示弱求降、威震百越的周亚夫，此时只怕已在黄泉路上……

人人称道的贤德智慧、宽厚爱民的皇太后，从此后会掀起腥风血雨！大汉的子民，要倍受饥苦和战争摧残！王娡喉头有些哽咽。

罪在当代，利在千秋！杀戮，开始！

吞并百越只是第一步，以此为基点，向南、东南、西南扩张，整个东南亚，都会进入大汉帝国的版图！

人类的战争史，其实是生存空间的争夺史。大汉民族的充沛武德，即是在疆域扩张的战斗中形成的。

让王娡下决心把汉朝向南扩张的原因，是东南亚一年几熟的作物，丰富的动植物资源，广阔的海岸线，优质的出海港口，还有从埃及通过印度传来的——棉花种植！

小冰河期的寒冷，对人类的生存是致命的。吃饱穿暖，是每个人的第一需求。「路有冻死骨」，直观地描述了没有取暖条件的古代，平民百姓的民生艰难。

南扩是为北延打好物质基础。青藏高原巍峨的昆仑山系和唐古拉山系间，素有「亚洲水塔」之称的三江源，怎能不在大汉的版图之上？长江，黄河，两河的农耕文化，让这片土地生生不息，延续了几千年的中华文明。

而中华民族的母亲河——黄河，孕育了中华文明，却水患频仍，也给这块大地带来深重的灾害！治理黄河，也

是迫在眉睫的大事。

想到这里，王娡心情更加沉重。

三河地区，帝国粮仓。如何能把黄河治理成，具有母性包容、内敛、安静的水源，成为三河地区旱涝皆丰收的保证？

前有秦朝，都江堰将蜀中平原变成天府之国；郑国渠把关中几万倾卤地变沃野，旱地变良田时；灵渠为收伏岭南运兵运粮。这些水利工程，为大秦帝国一统天下，起到了举足轻重的作用。

修都江堰的李冰父子，修郑国渠的郑国，修灵渠的史禄和三将军，这样的能工巧匠，还有吗？去哪里寻找？

汲黯说，河南郡水旱相继，灾民遍地。御史大夫郅都亲去巡查，至今只字皆无，有什么问题吗？

想到这里，王娡定定心神。待刘小猪下诏调兵遣将，一切妥当后，她要亲往河南郡，将灾害之事，查个水落石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