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大阳人,无所惧!”这是年少时听到最多的一句话。
我是交晦,少为纨绔子弟,爱繁华,爱集古,好弈棋,好花鸟。我不是一个恪守祖训的大阳人,正如古时异象“甲午,晦”,白天冥晦昏暗,一生浑浑噩噩。所幸,我完成了使命,总算给了祖辈一个交代。这是我必须做,且一定要完成的事。
作为氏族最后一人,我已经活得够久了。我常自省,“五不朽”可否达其一。保有祖庙,延续祭礼,此一不朽;着书立说,流传后世,此二不朽;建功立业,定邦安民,此三不朽;侠肝义胆,舍生取义,此四不朽;为人典范,德行传承,此五不朽。
我生于道光戊戌(一八三八)年九月。那一日,大沽一带金广兴洋船上,查获烟土八十二口袋,计重十三万余两,据说连道光帝都大为惊讶。自此,我这一生便伴随着各种怪事。
两岁时,在大沽口亲眼见到从船上下来的数百洋人,仿佛是那父亲口中的《西游记》黄狮精,身后跟着无数小妖。不过,真正震慑到,抑或说吸引到我的,却是慰问洋人的二十头牛、二百只羊和许多鸡鸭,浩浩荡荡,堂堂正正。
五岁时,有幸见识春台班台柱余三胜出演《黄鹤楼》,场面至今难忘。据说台下有位艺人,在袖内为戏中刘备塑制泥像,形神栩栩如生,自此声名大振。
十三岁起,随父四处行医,算不得用心。二十二岁时,英人法人侵入,母亲惊吓害病。开埠那年,又遇霍乱流行,染病离世。翌年六月,疫病再起,传闻一僧侣能医,每日往诊者万人,知县示禁不止,自此决心从医救民。当然,也归功于屡试不中。
数年间,教堂纷立。我认识不少信洋教的人,其中不乏自小敬仰的善人,儿时摸鱼爬树的玩伴,这令我纠结了好一阵。一次路过望海楼,发现数人围观,指指点点。缘是洋人立了根杆子,挂个玻璃球,球上边还罩个铁盘。只记得一位路人讲:“嚯我,介估摸着大概其是偷人魂魄的吧,别老瞪着啦,大家伙儿全得玩完。”不承想,后来这杆子越排越长,越排越广,魂魄倒是没丢,却渐渐离不开了。
同治丁卯(一八六七)年,与高氏婚。教案同年,伴着望海楼的熊熊烈火,交诚出生,其惨烈啼哭不逊沸腾民怨。也是那一年,交氏接骨膏试制成功,自以为有了金饭碗。此后,便开始了混账日子。吸鸦片、赌宝局、欠赌债,大好前程被毁,半根指节成了见证。所幸,与一位德意志传教士相识,一贴膏药换来了尼采着作。
知道了、理解了、领悟了,便再也回不去了。这是一种超脱的智慧,也是一种脱离的冒险;会给人带去拨开迷雾的快感,也会带来知音难觅的痛苦。
上天赏我诚儿,观其成长,并参与其中,此生之大幸。父子共读尼采,探讨人生,天马行空;亦会游山玩水,仰望星空,讫情尽意。吾儿三问仍记忆犹新,“浩瀚宇宙,吾等居于何处?广阔大地,余将走向何方?尘世诸念,吾将抱何信仰?”
诚儿二十二岁入北洋水师学堂,为全家之骄傲。谁知甲午一役,北洋覆没,壮志未酬,吾儿殉国。惜哉!痛哉!此生之大不幸,交氏之大不幸,大阳之大不幸!
自此,老父誓与洋人不共戴天,吾亦将西洋着作付之一炬。
光绪己亥(一九〇〇)年四月,首领曹福田率静海、盐山、庆云、南皮等地义和团“乾”字团数千人进城,在吕祖堂设总坛口。“......如不信,仔细观,鬼子眼球俱发蓝。天无雨,地焦干,全是教堂止住天......”父亲日夜为团民及清兵医伤,名躁一时,获赠团民集合所用之海螺。
四年后,偶遇刘铁云,弃医从商,与其筹建精盐公司,见证大作连载,又随其重议自来水、电车、电灯等实业,惜均未成。
丁未(一九〇七)年,捐出大半积蓄,资助张伯苓创立南开中学堂。此后,参加县议事会议员初选,依靠父子两代积攒的人情和声望,成为议员。
古老中国,迎来了新生契机,世人皆呼,“中国立宪矣,转弱为强,萌芽于此”。余亦以为此生之重生,摩拳擦掌,燃尽残烛。自治之始,颇具成效,监督政务、推行市政、完善公益、改良自治,广大士民如沐春风,以致清廷下旨,“天津试办自治粗具规模,本省士民渴望已久,亟应谋及全省,一律成立。”
可惜,历史留给清廷的时间太过短暂,一意孤行的皇族亦没有认清严峻的形势。三年之后,清廷以新政自救,许下立宪之愿,举国所盼,终毁于皇族内阁。
“……当兹新旧代谢之际,宜有南北统一之方,即由袁世凯以全权组织临时共和政府,与民军协商统一办法,总期人民安堵,海宇乂安,仍合满、汉、蒙、回、藏五族完全领土,为一大中华民国,……”大阳二七五二年腊月二十五,这是一个值得永远铭记的日子,是可以与三代禅让相媲美的伟大事件。然而,当人们将大清门命名为“中华门”,并费力地将牌匾翻转时,不承想那背面竟刻着“大明门”,人们只得重新制作一块新牌匾。但愿,这是最后一次吧。
古稀之年,家父仙逝,决意返回老宅,修订家史。
这处溪流边的村寨,已不知为哪位先人所修,它见证了王朝兴衰更替,见证了部族盛衰沉浮,也见证了我的无知,苦恼,执着与无可奈何。如今,寨内杂草丛生,碎砖散落一地,唯有那棵老树依旧嵌在墙中,用尽最后一点气力,伸直了手臂,守护着门楼上的“福禄寿”。
如今,充当拐杖的这把朽弓也该入土了,它背负了太多的误解与猜疑。就让这一切都结束吧,一个新的时代应该到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