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鸣鹿耜
以拉的离世,令交辉伤心了好一阵,大家的心情再一次陷入低落。幸好,绰的到来抵挡住了阴郁的侵蚀。每到餐时与飧时,空气中总是弥漫浓郁的香气,如同一种致命的毒药,让人无法自拔。田里干活的、拌嘴斗舌的,统统没了抵抗力。就连出海打渔,都不在意收获如何,及时回家才是头等大事。
交辉打算将大半钱物赠予伯平、仲炎,感谢他们对家人的帮助。伯平夫妇态度坚决,两个儿子这样争气,已经很知足了;仲炎一家虽然拮据,心中却依然内疚,无论交辉如何劝说,夫妇二人执意不收。于是经过一番沟通,交辉决定在附近一片形似耜的荒地上营建村寨,三家人共同生活。村寨取名鸣鹿,出自一首宫廷正乐,“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吹笙鼓簧,承筐是将。人之好我,示我周行。”
鸣鹿耜南北长五十五步,东西长度不一,南侧最宽处二十五步,靠路,北侧最窄处十五步,近山,北高南低,两侧排水。北侧,筑屋七座。三座偏西,居大阳家,四座偏东,分别为伯平、仲炎、启、尤四家。屋后挖有沟渠,预防落石与大水,沟渠与房屋间,分建仓房三座,供各家存放杂物。西侧,向南面东,筑太阳祭坛,建大阳祖庙。东侧,筑有水井,搭起长架。村寨东南西三面建有围栏,南侧留有栅门。另在中间偏南,并排筑两间小屋,一间存放农具,另一间空置,可作客堂。村寨东西外侧,植两排桑树,既可养蚕亦可防风。
各家房屋结构基本类似,坐北朝南,三间连房,大内在西,小内在东。东室东北挖有地窖,中室西南筑灶台一座,罐、豆、碗、瓮一应俱全,宽大的筵铺满地面,几和案依次摆放。妇人们还在门前栽种花草,在东侧种植葵菜,用栀子、茜草装点沉闷的石墙,村寨顿时添了生气。建成之日,众人拜四时、社神,祀各方神明。交辉带领族人,祭太阳神,拜大阳先人,颂以拉功德。
原先几间旧屋,被改成了圈舍。有的饲猪,有的养鸡,还有一间留给了看家的黄犬。启和尤每日喂食前,总会先放出鸡仔,让荷儿有用武之地。在那些小家伙眼中,荷儿简直就是怪兽,只要她一出现,哪里顾得上吃食,逃命要紧。荷儿的毅力是令父辈自愧不如的,她决不允许鸡仔懈怠,更不允许交头接耳,筹谋对策。这里成了她横刀立马的沙场,运筹帷幄的军帐,战必胜,攻必克。
有了这份自信,她将目标对准了大黄。在她看来,大黄的吼叫只是它畏惧的掩饰,叫得越凶,心里就越恐惧。她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把它当作小马骑。她以为,大黄的身躯这样大,鼻子和耳朵都那样长,骑在它的身上肯定极威风。
她是这样想的,可尤与秋可不会放任女儿冒险。一来二去,她耍起了性子,饭也不吃,觉也不睡,父辈们实在拗不过,只得想法满足她的心愿。一天早上,启紧紧搂住大黄,不停喂食以安抚。尤则托住女儿,轻手轻脚,慢慢靠近。进展十分顺利,荷儿坐在柔软的毛上舒服极了,屁股放肆地扭来扭去,小手尽情地拍上拍下。可怜的大黄不知发生了什么,不停喘息,拼命抖动,它似乎想到了最可怕的事情。于是,一不做二不休,伴着一声刺耳的吠叫,大黄猛地窜了出去。两兄弟反应不及,荷儿的屁股结结实实落在了地上。霎那间,惊天动地的哭声伴着公鸡母鸡的齐声欢呼,惊醒了周围一切生灵。
本以为,三家人的生活自此重归平静。然而,不知为何,越来越多的乡里知晓了真相。有的说,正是仲炎指使他的兄弟偷窃,为的是救助远在郳国的亲人;有的讲,定是仲炎妻嫉妒交朔过得好,想要让她吃吃苦头;更有甚者称,之所以以拉遇害,真正的原因是仲炎对交朔有非分之想。流言越传越广,越传越离奇。仲炎夫妇有口难辩,独吞苦水,大阳家和伯平家生怕生出枝节,只得盼着大家淡忘。可是,在这狗打架都能围三圈的地方,如此大事岂能轻易放过。“以拉一离世,就修了如此好的寨子,哪里来的钱?害了人反而住这样好,仲炎那家伙是否早有企图?”“不会吧,这谁想得到呀,他这人还是挺好的。”“呦呦呦,知人知面不知心呐,那你说,为何他们偏要声称以拉是病死的?”“我早就说过,他们三家最怪,一个贱妇竟敢指着他男人嚷嚷,这不翻天了。”“别急呀,青帝会惩罚他们的,你们也不想想,这事是谁传出来的,有好戏看喽。”
交辉刚开始并不相信这些鬼话,可是时间久了,提点的人多了,自己心里也打了鼓。交辉打算试探交朔的口风,支支吾吾半天,也没说出口;他又去问妹妹,可刚开了个头,就被交清用犀利的眼神堵住了嘴。
仲炎夫妇可以忍,年轻气盛的志如何忍?他耐着性子,不断解释、质问,可是无人理会,更没人相信。有些人在背后说些怜悯他的话,以显示自己心很善;也有人将他的愤怒视作心虚的表现,继续火上浇油;当然也有明眼人,知晓仲炎一家的无辜,可他们能说什么?与他们自己又有何干?一想,还是算了吧。心仪的女孩不再见他,唯一说得来的兄弟渐渐疏远。
儿子的遭遇,令仲炎妻倍感伤心,可她自己也并不好过。一次,交朔与仲炎妻同去洗衣,可巧不巧遇见了麻九妻和他的儿媳。交朔原本对她们的行踪了然于胸,谁知跨过苇丛,伸头一探,发现这对婆媳竟然坏了规矩。交朔下意识地往回拽,可仲炎妻没有动,还用力捅了捅,示意她不要做无谓的抵抗。原来,四只猎人般的眼睛已经盯上了目标。
若论对内,这对婆媳算得上模范,若论对外,那可称得上一等一的长舌。整个安陵,没一个愿与其深交,又没一个敢不理睬,连伯平都是客客气气的。据说,麻九妻当年也算得秀色可餐,小有名气,只可惜笄年未到,就被恶霸糟蹋,差点丢了性命。后来,全家辗转来到齐国,这才遇见麻九,定了终身。她的儿媳也是苦命人,全家遇上饥荒,独独剩她一个。她的眉眼很媚,若有男子禁不住与她对视,保准叫他忘不掉。
交朔与仲炎妻躲不开也不想躲,二人直奔河岸,打算速战速决。然而,到嘴的猎物岂有松口的道理。不一会儿,交朔就发现,原本清静的河岸瞬间聚了不少妇人,手里的衣服在河里进进出出,也不知是真捣还是假捣。她们交替着朝这边瞧,手上不断指指点点,仿佛是在挑选飧时的大餐。这些皆可视而不见,最恼人的其实是那些让人听大不清,又拐了八道弯的感叹,“哎——”“呦——”“嗬——”“哎呦喂——你瞧瞧——”喋喋不休,此起彼伏。此时若是飞来一群小雀,都会自愧不如,坠地而亡。交朔微微瞟了一眼,正巧看到麻九妻张牙舞爪,眉飞色舞,那劲头儿比当年儿子娶妻还要高上十倍。
交朔尽力压抑怒火,转头看向旁侧。此时,仲炎妻满脸通红,额头冒汗,手上仍捣个不停。交朔想要帮忙,稍稍一拉,仲炎妻立刻两眼一翻,晕厥过去。交朔吓得大叫,连忙搀扶,用尽全力也没能挪动,刚想求助那些妇人,却发现一个个蹿得飞快。交朔冲到地里,唤来仲炎,这才将这个可怜的妇人抬回了家。
无论仲炎一家走到哪里,每间房,每棵树,每块田,仿佛都有一只眼,一张口,无处躲,无处藏。
仲炎表面看上去毫不在意,身体却很诚实。仅仅半个月,他就瘦得不成样子,四肢好似线缝的一样,咳血也并不鲜见。交朔试了不少药方,始终不见好转。仲炎硬撑了两个月,还是合上了双眼。伯平气得大骂,却不知该冲谁发火。仲炎妻哭傻了,张着嘴,合着眼,泪与鼻涕流湿了胸前。她牵着良人的手,不停地抚摸,好像在说:“你终于可以安睡了。”又过了半年,仲炎妻随夫而去。
就在母亲下葬的转天,志瞒着众人,只身一人离开了安陵。交辉、伯平四处找寻,毫无线索。
不知是否神明护佑,仲炎妻离世的次月,麻九家两岁的娃死了。据尤讲,麻九儿子那天不知受了什么气,回到家就打他的妻,声称要把她和孩子卖了抵债。他的妻不吭声,等他消气,可孩子还没习惯,一个劲儿地哭闹。麻九儿子红了眼,抓起娃娃的脚就向外甩,而门外有他刚刚撂下的石斧。她的小手还颤颤着,血冒着气儿从鼻子、嘴里流出来,肚子还有响儿,但定是没救了。麻九儿子捂着头,蹲在地上,他的妻竟也没哭,深一脚浅一脚地煮饭去了。还是老两口出来,闹了大动静。麻九妻口里叨叨着,把孩子收拾了,麻九骂了儿子两句,又帮他宽心,“行吧,都这样了,那就再生养一个,要个男娃。”
短短两年,以拉离世,仲炎家只剩了念想,交清又常离家,交朔心里一直空落落的。那段时间,她常常夜以继日纺织,只为让自己忙碌起来。她将以拉用过的东西藏入地窖,有时也会偷偷看,偷偷哭,她绝不愿让儿子见到眼泪。然而,令她隐隐作痛的是,辰儿总是有意无意地躲着自己,与自己聊天似乎成了他的负担。辰儿的笑很勉强,回答也很敷衍,即便愿意留在她的身边,心也不在这里。后来,还是绰的一句话点醒了她,“辰儿代替不了以拉。”是啊,代替不了,谁都无法代替。他是如此不同,只有他不在了才发现,原来,他默默承担了那么多。
交朔只得继续改变。她开始强迫自己开朗,开始与以往不大走动的伯平妻交心。她要走出去,要放开视野,要不那么在意整洁,要顺着大伙的话题,要学习成为大家心中标准的妇人。交朔可能真的走出来了,也可能只是让家人以为她走出来了。不管怎样,这都没有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