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三章 墨龟甲
三九〇年夏,交渺和翟璜回到了安陵。这是只在安陵才会有的清晨,曙光云影就在脚下,海水发出了他深沉的思念。咸,成了甜,臭,成了香,奔腾的浪涛,化作爱抚,单调的轰鸣,化成细语。天地之间,大海面前,一切的话语都变得苍白,唯有静静感受神的力量。不多时,天完全亮了。凉凉的风与暖暖的光,接触到了一起。在凉暖调匀之际,几只燕子恰好醒来,在树梢上翻来覆去,一齐指向鸣鹿耜的方向。交渺摸了摸布袋,得意地傻笑。
大约一年前,北方大旱。魏氏派遣翟璜,携粮草和布帛出使义渠,交渺随同前往。妇人和孩子围在一起,见到狄人模样的翟璜,挥手致意,为数不多的男子见到长长的车队,纷纷跃马,围着队伍驰骋,发出“呦呦”的叫喊。完成了公务,翟璜趁机询问短剑的来历。义渠王回复他道:“每个草原部族都会将本族的灵兽刻于剑首,有铃首、双鸟、鹿首。义渠人喜双兽,东面的大荔和镕则喜铃首和蛇首。不过如今大旱,大荔人是否迁徙,不得而知。”听到翟璜的转述,交渺兴奋异常,这是静泊坡出事后,第一次得到短剑的确切信息,她甚至幻想会在那里见到久别的辉父。翟璜命一众随从自行返回,自己携交渺和两名高手向着东北方向进发。
行了七八日,沿途逐渐呈现出凄惨的画面。蓝天、白云、朗日、清风,在这一切的美好之下,是一座座废弃的营帐,一匹匹流浪的小马,还有一堆堆恐怖的枯骨,草原狼悠闲自得地赏景,连落单的羔羊都懒得理会。原来,此前由众多部落割据的地域,被逐渐壮大的匈奴联盟占据,他们与北方的丁零联盟战事频发,草原无处安宁,大荔等部早已消失。
在晋北逗留十日,一行人终于见到了活人,一位树下长者。此人身着黑衣,披头散发,体形羸弱,却稳若泰山,额前一颗肉痣十分显眼。当他们近前到五步远时,忽听长者底气十足地赋道:“牧人乃梦,众维鱼矣,旐维旟矣,大人占之;众维鱼矣,实维丰年;旐维旟矣,室家溱溱。”翟璜一听,顿感亲切,纵身下马,摘下酒囊,置于长者身旁。长者眼睛抬也没抬,又道:“哪里有满山的牛羊,哪里有添丁的家室。也许这里有他子孙的尸骨,家畜的尸骸。鱼群、旟旗、牛羊、家室只能在梦里吧。”交渺以为长者甚是不幸,可他这副冰冷的模样,没能打动交渺放下更多的粮食。翟璜夫妇拜别长者,继续上路。
前行了多半日,一条宽流横在面前,但阻断他们去路的不仅仅是宽流。北方,高峰耸立,当他们看清山峦之时,也看到了无尽黑暗。大团大团暗灰色的烟幕越过山峰,铺天盖地袭来。黑暗所到之处,皆为虚无,仿佛神明要将一袭黑布盖在大地之上,来宣告这个世界即将消亡。令翟璜夫妇头皮发麻的是,没有隆隆震耳的雷声,没有刺破天际的闪电,连风吹树叶的沙沙声都不曾响起。黑暗降临之快,出乎所有人意料。明亮的天空犹如一大块等待被撕咬的食物显得可怜无助。四个人都惊呆,几匹马同样发出了哀鸣,连逃跑都忘记了。惊醒之后,两名武人开始不住叩首,翟璜紧紧握住交渺的手,等待神明的审判。那一刻,交渺闪出了一个奇怪的念头,这可怕的神迹会不会是那位树下长者带来的,而他便是神的化身?难道是责怪我没留下多少粮食?还是埋怨我们不理解他的隐语?
烟幕很快到达宽流上方,但推进的速度似乎有所减慢。四人见势立即上马,向后奔逃。只一阵,发现烟幕竟然停了脚步,天空被明明白白地分成了两界。好奇最终打败了恐惧,四人调转马头,目不转睛地观看这一盛景。此时,烟幕顶部开始出现一层银白,而在烟幕底部,则生成了黑色的涡洞。顶部的云层呈圆弧形凸起,好似龟背,而涡洞犹如怪兽的大嘴,将灰色的烟雾通过涡洞吸入云体。云层越积越厚,涡洞越来越大,亮光从四面缓慢聚拢,逐渐将这个巨大的怪兽包围。武人再次下马叩首,四肢和头一齐触地,口中念念不止。
怪兽并未打算就此放弃,在四个方向,隐隐出现四根烟柱,通天达地。翟璜和交渺不由得双膝触地。翟璜的嘴唇忍不住发出了颤抖:“传说,有座天台仙山,神鳌背负。女娲斩鳌足而立四极,后移于琅琊之滨。”
半个时辰后,涡洞逐渐消失,云层开始扩展、下塌,又过了半个时辰,烟幕开始解体为碎片。翟璜决定立刻离开,可交渺不听,执意走向宽流。翟璜无奈,拦下交渺,先行探查。这一瞧,果然有所发现。翟璜看到,宽流之中一只伏龟隐约浮现,向岸边慢慢漂来,交渺看它浮浮沉沉,貌似十分痛苦,便命武人将它救起。此龟并不大,身长半臂,奇怪的是,其颈与尾奇长,说是龟,又像蛇,若非下面有腿,真以为是一条蛇钻到了龟甲里。背甲墨黑,脊棱微微弯曲,形似水流,每一块盾片上皆有同心纹理。虽略有磨损,仍清晰可见,在阳光照射下闪闪发亮。
神龟奄奄一息,竭力伸长脖子向前探,两眼直勾勾地盯着众人,神情中透着期许。夫妇二人纷纷下马,来到河边。交渺轻轻抚摸龟的背甲,翟璜则在一旁捞些小鱼小虾。未及鱼虾送到,伏龟缓缓闭上了眼睛,咽下了最后一口气。交渺不忍,正欲离开,忽听翟璜一声惊叹,只见其墨色腹甲缓缓脱落,在河面上幽幽飘荡,而在甲衣之下,还有一层浅色腹甲。两名武人见状,纷纷伏地叩首,口中念念有词。翟璜亲自将腹甲取回,递到交渺手中。
交渺撅了撅嘴,眉毛紧皱,双眼呆滞,肩膀上下起伏,嘴角微微抖动,终究没有说出什么。见到妻子如此悲伤,翟璜道:“神迹现,神龟出,此乃神助!”交渺不语,翟璜又道:“士人言‘能得名龟者,财物归之,家必大富至千万,一曰北斗龟,二曰南辰龟,三曰五星龟,四曰八风龟,五曰二十八宿龟,六曰日月龟,七曰九州龟,八曰玉龟。’也许,这就是八名龟之一。”武人跟着附和:“此物兆示,将有大财入府。”
一年间,交渺不时想起此事,总觉蹊跷,“龟乃百介之长,是上通天意下达人事的灵物,它的出现,必有原因。”她偶尔想起树下长者的话,“龟维蛇矣,室家溱溱”。“龟变蛇的确寓意添人丁,可是,会不会如同赭石,得而复失,会不会带来灾祸,亲人罹难?”
翟璜见她深陷在这毫无意义的烦恼中,便想方设法转移她的注意力,不承想一番好意却引来了更大的麻烦,“在狄族文化里,神龟是不是有什么不好的预兆,是不是故意瞒着我?那位树下长者,你是不是认识?是不是你故意安排的?”一时间,翟璜百口莫辩,语无伦次。不过有一点他倒提醒了交渺,除去富贵,龟亦有长寿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