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交朝归来
大阳四一一年,越王朱勾亲率大军与赵将赵狗两面夹击,再次伐齐。赵军攻破齐国长城“句俞之门”,越军和宋军则在襄平大败齐军。交朝并未参战,他偷偷逃离了国都。回到余姚,与岳父一家辞别,又至会稽,与桦见最后一面。
数年间,交朝反复做梦,有时是香甜的炙鱼,有时是绚丽的晚霞,有时是田氏的旗帜,更多时则是无数陌生的面孔。所有的笑脸都莫名其妙,所有的故事都与他无关,这一切又都一闪而过。有几次,他梦见自己变成一只夜光,自由畅快地飞翔,飞越大河,飞过高山,与朝阳同升,与鸟儿齐鸣。惊惶不定时,他甚至无法分清自己是在梦中变成了夜光,还是夜光在梦中变成了自己。也许,他更愿意活在梦中。不知从哪一天起,他觉察出了端倪,似乎梦中的一切都与安陵有关。他舍不得越国的山水和家人,却又放不下萦绕心头的思绪。他决心向北,找寻梦境。
桦带着朝离开家,登上附近一座面东的矮坡。在那里,交朝似乎见到了梦中场景,又有些不同。二人一齐敬献祭品,向神明叩首。桦匍匐在地,口中念念有词。交朝无法听懂那长长的祷词,但他猜得出,桦一定在为他祈福。礼毕,交朝随口感叹道:“若知有此神明,我必早些来此,好为恩人留个后啊。”桦笑了一笑,露出戏谑的表情,转而问:“倘若用你的武艺交换,可愿意?”“当然。这有何妨?”“用名声呢?”“当然。”“寿数呢?”“啊,这——”桦又是一笑,“皆为天命,强求不得的。”交朝略显羞愧。
为了表达谢意,交朝主动上山伐木,砍柴,又帮桦重新修整了桴。桦很是高兴,借着酒力,讲了许多。“当年,族长要挑选族人留在鲁国,父亲不知为何,竟主动请缨。篝火旁,族人跳起了颂舞,而父亲被围在中间,接受那残忍的仪式。我永远忘不了那一幕。仪式结束,他和留在晋、郑的族人一样,接受大家的跪拜,百年后也将进入祖庙,享后人祭祀。可是即便如此,值得承受痛苦,与家人永远分离吗?母亲至死没有原谅他,我也始终认为是父亲自私,故意将我们母子抛弃。直至后来,我娶了妻生了女,才慢慢开始理解他。他是部族的骄傲,我永远无法像他那样勇敢。”
交朝同样饮了不少,将自己全部的故事都贡献了出来。他渐渐生出了奇怪的感觉,征战之时那莫名的情感是否只是错觉,而自己原本就是越人,土生土长的,失去记忆的越人。恍惚之间,交朝发现,桦那干瘪的肩膀下,模糊的刺青露出了一角。尚未来得及发问,他便失去了意识。
头顶粗鄙的短发,操着越地的口音,交朝战战兢兢进了齐境。没错,这是边境,这肯定是边境。一条条沟壑,一垛垛土墙,还有一队队严阵以待的兵士。他不敢直视兵士的目光,口中默念桦祭神时不断发出的声响。过了长城,交朝夹紧马肚,马儿开始小跑起来。
海浪的嘈杂声此时变得尤为熟悉,他捡起一块石子,甩出尽可能远,一、二、三、四、五,五个波纹。他又攀上一座小丘,躺在草丛中,呆呆望着。天阴沉沉的,唯有的几朵白云藏在角落里,不安地偷瞧。天越压越低,远处的雷声拖着沉重的步伐,徐徐而来。很快,细雨落下。吃饱的马儿同样很享受,双耳向前,头颈和尾巴都放得很低,偶尔发出短促的鼻音回应着温柔的拍打。交朝想好了,即便那里不是家,也要留在安陵生活,那种亲切的、温暖的、无法用言语表达的感觉,他愿意用生命去交换。
走了将近十日,他见到了熟悉的景象,这不是越国的渔船,而是齐人特有的船。“我曾经站在上面,捕过鱼。和谁呢?好像是父亲。父亲什么样子?”他的心跳得飞快。光秃秃的小山,虾蟹成群的河沟,还有那棵极易攀爬的歪脖老树,深深吸引着他。“对,就是这里,当年领兵焚烧的庄稼。”交朝信心大增,“幸好当年他们都逃了,不会有人记得仇人的模样。”马蹄声愈发急促了。
不多时,他看到了那片围栏,曾经被越兵放倒,又被自己一段段扶起的围栏。没错,就是这里了。他深吸一口气,又狠狠砸了下自己的脑袋,梦境和现实交织,让他的头快炸了。
围栏里,他看见有三四个娃娃围着一条幼犬玩耍,幼犬跑得越欢,娃娃们就笑得越大声。这是一场结局注定的竞赛,一场残酷无情的比拼。很快,竭力的挣扎,无助的哀嚎,吵醒了它的兄弟。围笼里的幼犬一看形势不妙,纷纷站脚助威,摇草呐喊。交朝动了情,入了神。在那一瞬间,身旁仿佛有个狄人在抚摸自己的头,轻轻地说:“别怕,它们是朋友。”忽然,跑在最前边的娃娃被石头摔倒,咧着嘴大哭起来,交朝回过神,下意识冲了进去。一位妇人听见哭声,也探出了头。两人四目相对,怔了一下,又一齐去扶那个娃娃。
女子抱起娃,缩了回去,向着交朝的方向,不住点头。“这些是我的孩子?不对呀。这个女子......”交朝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可那妇人深深低头,一点机会都没给他。交朝顿时觉得有些冒犯,正要转身离开,碰巧一位长者进了栅门。他皱着眉,瞅了一眼,又转回头,死死盯住,上下打量,好似白天见了鬼。交朝以为,这次自己倒成了被冒犯的对象。国洛认出了朝。自己已经老得不成样子,可当年那个风华正茂的青年,并无太大变化。国洛的手有些抖,笑容有些抖,话也有些抖。他将交朝拉进屋,倒上水,颤颤巍巍地去寻交辰。
交朝一个人在屋内,拨弄拨弄簋,摸了摸灶,好像熟悉又好像不熟悉。走到屋外,四处观瞧,西侧的一间宽敞了许多。他探进头瞧了瞧,墙上的图案令他心中一震,不由自主走了进去。交光、巢羲,向下看,绰。“绰!”泪水不知为何从眼眶中倾泻下来。“她是谁?我的亲人吗?”再往下看,交朝。“刚刚那位长者说,我就是交朝,这就是我的家?”
“朝!”一声带有哭腔的呼喊。紧接着,交朝被来人一把抱住。“啪!”最下面的神主被狠狠地砸到地上。交辰,一向沉稳的辰,今天破了戒,哭成个泪人。他吸了吸鼻子,抹了一把泪,从上到下,从左到右,仔细打量。他将朝抱得更紧了些,直到他喘不上气。
二十七年,一晃而过。交辰用了整整两天才将安与耀儿、出航那天的情形,以及他儿时的趣事,统统抛给了朝。交辰不是一个好的叙事者,总是忘记介绍人物关系,介绍家族的特别之处,搞得交朝晕头转向。朝还是那个模样,那个身量,但似乎只是个外壳罢了,交辰不免有些失落。他帮交朝打好行李,让朝尽早去见妻儿。可惜他并不知晓,耀儿此时已经踏上了前往安邑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