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大雨中捞鱼与余
破屋残檐,野草风声。竹林里落叶又铺满厚厚一层。
坟堆下,烛火摇曳。神婆把破帽子盖在残骸上。残骸躺在棺材里,棺材靠在土墙边。那是她的丈夫,如今已是一具白骨。
“等着我,我一定会把你找回来的。”她在白骨额头轻轻一吻。她相信他一直在等他,她能把他找回来。
执念给了她希望,让她顽强活着。
执念让她无比绝望,活的犹如行尸走肉。
烛台旁放着一具尸体,尸体用白布盖着看不出本来面目。白骨旁,那个小棺材里蹦出一副小骨架子。没了肉身,缺了条腿,依然压不住他爱动的天性。
“外面的月亮好亮啊!妈妈。我想出去。”小骨架子从土缝里望着天。月亮很圆很亮,星星呢,一颗一颗闪闪发光。
“别上去,野狗会把你吃掉的。”神婆把他从梯子上拽下来,搂在怀里。安上那断掉的小腿。她的目光难得温和,轻轻地捧着他,小声安抚着。掏出一串闪亮的珠子放在他手里。“妈妈这里有星星有月亮,很漂亮的。”
她的孩子如果长大成人,已经是一位风华少年了吧?
“嗯,好吧。”小骨架子,一脸失落。他用一具空壳活着,永远没有自由。虽然他的爸爸妈妈陪着他。可是黑夜里好冷啊。他想见见太阳,抱抱月亮,数着满天星。去草丛里逮几只蚂蚱。这些妈妈都能给他,可是他一点都不快乐。
他想起那天,那位年轻妈妈牵着胎儿的手,哭得好伤心啊。他都感受到了,那位妈妈的手暖暖的,眼泪也是热的。他喜欢温暖的东西,比如眼前这条大黑狗,他抱着它感受它的脉搏心跳。这种感觉真好,至少知道自己还活着。
“好孩子,睡吧。再等等,等几天。妈妈让你像个正常人那样沐浴阳光,感受雨雪。你想去哪儿,妈妈陪你去。”
“真的?我要出去玩哦。妈妈说好的。不能骗我。”小骨架子蹦跳着,乖乖躺回他的小棺材里。
“真的。很快,妈妈不骗你。”
无数次谎话,无数次期待,他依然愿意相信妈妈。
大仙卧在牛背上,愉悦一手握着犁,一手拿着棍子。小黄牛缓缓走着。知了刨坑,蛮子撒种。三人分工合作倒也和谐。
“姑姑,玉米什么时候能吃呢?”
“两个月后就有玉米棒子了。”
蛮子又长高了,裤脚提到脚踝上,光脚丫子埋进泥土里。“跟麦苗似的,窜的老高了。蛮子,姑姑给你的钱呢?为什么不去买衣服?”
“丢了……”蛮子吐吐舌头。
“我再给你,要是丢了,你就,裸,奔去。”知了弯腰,锄头棒敲在愉悦肩头。
“要下雨了。”愉悦说。
“这不还没下嘛。下了再说。”知了看着黑沉沉天。“淋雨很舒服的,就当洗澡了。”
愉悦拉过她,知了手掌蜡黄蜡黄的。指端起了一层水泡。“你歇会,我来。”
知了盘腿坐在树下,呼噜咕噜饮下半瓶水。黑云从头顶压下,越积越多。云层快要扎破那薄薄的天。“真的要下雨了,回家了。快。”
三人背着背篓,牵着黄牛沿着山路走下。天边电闪雷鸣。鸡蛋大的雨点临空砸下。
“哇!下雨了!好大的雨。”蛮子张开双手呼喊着。
“快点走咯。回去都成落汤鸡了。”知了说。
“姑姑,好好玩。”蛮子坐下来,顺着泥路一路滑下。
“真好玩。哈哈,就是屁股痛。蛮子,你慢点,小心掉沟里了。”知了坐下来,大雨模糊了视线,她张开双臂,抬头仰望着天。此刻所有烦恼疲惫都被雨水冲散了。
愉悦也跟着坐下去。
“哈哈!我的裤子,快掉了。”三人像笨拙的企鹅沿着小路一直滑到山脚。
“蛮子,刹住了!快掉沟里了。”知了抓住路边的小草,刚稳住身形,后背被人狠狠踹了一脚。连人带筐滚进泥沟里。
“姑姑,不好玩,你踹我!”
知了嘴里吐着泥水,愠怒道:“是愉悦这个混球!”愉悦双手在水沟里摸着什么,随着水流很快飘出两人视线。
“愉悦!愉悦你干什么!前面水深啊!”知了呼喊着,雨水模糊了她的视线。大仙趴在小黄身上,小黄牛一步两劈叉,从山路上滚下来。染上一身泥浆。
“蛮子,你先牵着小黄回家。”知了沿着溪边往大雨里走。
“姑姑,不用管他,他水性很好的。”
“你先回去,我一会就回家。”
大仙从小黄肚皮下钻出来。“随她去吧,我们先回去,我已经淋没了,这么好的毛毛要多久才长出来啊。”这身衣服来之不易,它可心疼得紧。
“愉悦!愉悦!”
知了抹去脸上的雨水。走了很长一段路,也没看见他的踪影。溪里,泥水翻滚,涌进不远处的河流。
“愉悦?”不会真的淹死了吧?知了抱着胳膊,浑身冷得只打颤,咬着牙哆嗦着。他要真的死了,自己也有负罪感,怪自己没拉住他。
行至溪流一拐角处,泥水中隐隐冒出一个人头。“愉悦!起来了,别吓我!”知了捡起棍子拍拍那颗脑袋。
“鱼,看鱼。”人头从水里冒出来,抖落一身泥水。
知了尖叫一声跌坐在地上。不知是哭还是笑。
他从泥沟里站起身,满身污泥掩不住他灿烂的笑容。轻轻弯腰,用看不出颜色的手从兜里掏出一个东西:“姑娘看,鱼。有鱼吃。”
“你先上来!”知了摸一把泥水,把棍子递给他。泥水漫过他腰,兜里揣着活蹦乱跳的鱼。
“有鱼吃。”
“我知道,你先上来行不行?”知了脸上大写的无奈,这么大的雨啊,她都快失温而死了。他还有心思吃鱼。
“好。我这就上来。”愉悦拉着棍子一拽。知了整个人向溪里飞去。她是想救他,但不想搭上自己的命。知了连呛几口水都没明白,他是不是真的想杀自己?
脚底一痛,碎石子划破皮肤的痛感让她清醒了些。努力想站稳脚跟或者抓住什么东西,奈何溪水太猛,快速推着她往远处去。视线一片浑,黄。
“哎。知了。”愉悦像一条鱼,一个猛子扎进水里将她捞起来。一只手抓着她,另一只手抓着鱼,鱼头拍在她脸上,疼的她几乎昏过去。
“咳咳。”知了吐出一滩泥水,无奈说道:“我就不该来找你,你水性好着呢,我泥水都快喝饱了。”知了的左脚划出一道口子雨水流过,血丝飘散。
两人就像泥娃娃,除了眼睛,浑身看不出一丝人样来。衣服不知在溜下山还是在溪里划破的,破布条挂在胸前。
“你衣服破了。”愉悦说。
“我知道。你闭眼,转过脸去。”知了脸一红,低头,湿衣服紧贴在身上,一览无余,要不是泥巴糊在身上,简直跟,裸,奔,没有区别。难怪他直勾勾盯着自己看。
知了咬着牙,气恼的看着他半蹲在溪边,眼睛虽然闭着,嘴角弯弯。他在笑。怀里抱着鱼,兜里还揣着鱼。“跟你的宝贝鱼过去吧!”知了一把把他推下去。踮着脚一瘸一拐的往回走。
溪里扑通一声,溅起大片水花。愉悦爬起来,喊道:“等等我。”
“有鱼吃。”愉悦举着鱼在她面前晃一下。
知了转过脸去,不愿理他。鱼啊鱼的,自己找他都这样了,他还念着鱼。愉悦迈开步子走出很长一段又折回来。
“你干啥?”知了只觉腰间一紧,腹部的那只手很冷,却很有力。整个人被提起来,脚尖离地。就像他手里抓的鱼轻轻拎着。
“你走的太慢了。”愉悦说着,把另一只手里的鱼塞进她兜里,鱼尾死命拍着她的腿。
这样也好,反正她是不想走了。
“愉悦,你力气那么大啊!”
“你不重啊。”愉悦说。
“你一只胳膊夹着我,腰快断了。”
“那我扛着。”说着,反手往肩头上一扔,知了胸口撞在他肩头,跟撞着石块似的,顿时胃里排山倒海,胆汁都快吐出来了。
“这样也不行啊。”
“停,就这样挺好的。”知了说。“快回家吧。”再折腾下去,还没到家就嗝屁了。
蛮子等在门口,左盼右盼,盼回两个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回来。“天呐!你们砸了龙王庙啊。惨兮兮的。”
“落落姐,下这么大的雨又没人,我先回去了。”谢易见落落一动不动望着窗外,头微不可闻的点了一下算是回应。
“有伞吗?落落姐,借把雨伞。”谢易进屋,见她抱着孩子靠在窗台上,迅速从衣架上扯下一件体恤拽在手里。
“雨伞就在门边架子旁,你进屋做什么?”落落已经转身,目光盯着他,血红的眼,苍白无力的脸彰显着骇人的戾气。她讨厌别人进她的屋子,尤其是这个看起来贼眉鼠眼的家伙。
“啊,我没看见,谢谢了,谢谢落落姐,明天我就还回来。”谢易转身,背着手快速把体恤塞进后腰。
“你是不是拿了什么?”
“落落姐,我就拿了把雨伞,明天还给你。你要是不愿意,我淋着雨回去也行。”谢易一脸委屈,心里暗骂:疑神疑鬼的女人。
落落看看他又看看屋子,低头轻摇着怀里的孩子。“没事了,你回去吧。”
“小桂乖,爸爸回来看你了。他会回来的。”落落消瘦的身子靠着墙,泪水无声落下,她又看见她叫了十多年的莽子哥就站在窗外笑盈盈地看着她。
天冷了,回屋去吧。
她缓缓点头关上窗,回到屋里去。
符灵正要从墙上飘下,见屋外站着人,便飞上屋顶,悄悄观望着。
“道长,怎么办?我这女儿痴痴呆呆的,整日抹着眼泪,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啊。”落落父母在窗外焦急望着,也不敢打扰女儿。
“感情,真是负累。熬过去就好了。”他挥挥衣袖,叹息着,“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深陷迷情中,万般不由人。无事一身轻,最是潇洒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