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春光旖旎。
山间的风,将新年初次盛放的馨香不间断带向肖懿卿鼻官,煦煦暖阳令他浓黑长发御风流光。
仅一个时辰,他便又回到了九载前,与“沈浩然”博弈时的山庄。
山景如旧,百花愈胜。
目及所视的一切,仿佛与肖懿卿离开应天的那一年毫无二致,却与如今身份尴尬的他无一分相关。
仰首眺望,他再次寻到山麓上那株开至荼蘼的“绿鬓”,与“沈浩然”之种种,如昨日幻梦,一一在其脑海闪过。
“绿鬓红唇桃李花……”
肖懿卿喃喃独语,话中落寞,颇有几分感春伤秋之蹉跎岁月后的愁殇感慨。但他手中鞭策未停,时光一如他胯下高马,一去不复返。
跟在肖懿卿身畔的阿狸看到不远处的通山石阶与整装严备的御林军,催马上前,腹语低声道:“主,奴陪你一起上去?”
肖懿卿缓缓勒马减速,待其停下,侧身道:“你与重明山下等候。”
“公子……”目睹国破战乱许许人间惨境的重明心中不定,虽他三人之力甚为微薄,但为保肖懿卿安全,他也觉得多一人相伴会好些,“还是让阿狸陪你吧。”
“不必。”说罢,肖懿卿淡然穿过众多甲胄御林军,快步踏阶而上。
阿狸与重明关切的目光随肖懿卿的身影消失在峰回路转处,尔又瞬间凌厉,尤其是当他们看到裴文、裴武匆匆赶来。
“阿狸,我……”裴武看出阿狸眼底明显的警戒与怒火,张口想要解释,话在嘴边却被裴文挡了下来。
“两位请随我去小亭中等候吧。”裴文抬手指向不远处的朱红小亭,话语虽客气随和,眼神中却是十足的不容置疑。
“主命我在此等候,”阿狸飞眉横了裴文一眼,不屑口吻几乎是从牙缝里哼出来的,“不劳裴大人费心安排。”
“是啊,这样好的日头,晒晒更佳。”重明可不想在一个腹背皆为重甲兵之地跟人起什么冲突龃龉,为缓和紧张气氛,他拱手客套笑回,“裴大人辛苦,请去歇息吧,不必顾我等。”
眼瞧重明与阿狸态度明显,裴文也知他二人都是用毒使蛊的高手,私心想着,就算双方动起手来,一时恐也拿他们不下,倒不如任他们候着吧。
裴文浅浅一笑,拱手回礼,反身沉默地拉着裴武入亭,窃窃私语。
阿狸对亭中裴氏兄弟睨嗤一声,目光便去寻找在山间阶梯穿梭的肖懿卿。
山间守卫森严一如山麓,几乎是五步、十步便有一持刀护卫。护卫们虽没有对肖懿卿过多阻拦,但防贼一般的警惕眼神一直伴他身形而往。
肖懿卿冷眼观此,心中失望恼火随着渐快的脚步而攀升。当他再次踏上记忆中的山巅,映入眼帘的,早已不是少年“沈浩然”,而是不怒自威、已近而立的人君——易宁。
“姐姐,为什么化名为易姓?”
那张熟悉的面容让肖懿卿不禁想起当初跟着他四处游商的小奶音。
“易师父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于我,可自己却因赵贼出卖而身首异处。我既身为他雕镂技艺的唯一传人,理当冠之他姓,为他复仇。”
当初“易寯羽”之名于江湖初起,他便是这样告诉易宁的。
“那……姐姐为何给青云取名为‘宁’?”
“清理赵贼为次,使天下安宁为首。”当时的易寯羽凝视易宁清澈双目,倩然浅笑,“若姐姐做不完,宁儿愿意帮姐姐坚持下去吗?”
“何谓‘帮’?”那时青云年纪虽小,眼中却显笃定之灼灼华光,“我与姐姐生死一体,姐姐鸿鹄雄志,我岂有变节逃脱之理?从小,姐姐便教青云:男儿立世,‘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宁儿,自当不愧于世。”
二人从前亲近温暖的画面不断在肖懿卿脑海中反复重映,可往日真挚热切的青云早已在时间的洪流里变得面目全非,那些仅剩的脉脉温情亦被山巅寒风吹得七零八落。
二人面对面伫立,深望彼此的目光都带着几许惊讶的复杂。
肖懿卿记得,她走的那年,易宁还没有长得这样高,肩膀也未这样厚,眉宇间亦不似如今,总有浓愁未解的怅然。
那时的易宁,是侯府最明媚爱笑的公子哥儿,而如今的易宁,眼中虽有亲近之意,可岿然不动的身躯却分明写着高贵与距离。
在未亲眼见到肖懿卿之前,易宁做过无数设想,他也一直以为裴武简报中的永安肖郎是易寯羽又一个成功的男装假饰罢了。
但当肖懿卿活脱脱站在他跟前,易宁对上那双陌生龙瞳,即使眼神熟悉的,他也不敢相信,面前这个纤弱的少年郎便是九年前为天下殚精竭虑而香消玉殒的家姊。
易宁审视的目光将肖懿卿从头到脚扫了个干净:清晰的鬓角青丝、分明突出的喉结、高挺的山根眉骨……皆无丝毫粉饰,满面无一分假皮透光、反光。
他真的是男儿身!她不是死了吗?我亲眼见她丰神干瘪,化为干尸,亦亲手将她焚煅化灰!她为什么没死,甚至变幻男儿身份重返人间?他究竟是人是鬼,是妖是仙?
易宁满心疑惑渗透着惊惧惶恐,锦绣丝袍甚至被紧攥于袖的双手所濡。
虽然在此之前,肖懿卿便做好了被至亲之人猜忌审判的心理准备,但真当易宁几欲把他透视的眼神落于己身,那般如芒在背的不适感还是很难让肖懿卿坦然接受。
“陛下,安好。”
许久沉默后,肖懿卿先开口,未行礼,也未有半分举动,可话语的疏离任谁也听出他心中冷漠的怒火。
陛下?
少年略显稚嫩的清冷嗓音一出便抚定了惊惧狂想的易宁,但他很快又踟躇起来。
易宁原以为九年未见的肖懿卿会亲切地唤他“宁儿”,温柔得一如他九载旧梦中的阿姊;或者,“易宁”,带着怒气,质问着他的不信任。
可为什么……
是——陛下?!
陛下?
陛下安好?
何来安好!
九载枯骨梦魇夜夜将易宁折磨,一身武功更是让他时时愧疚心痛:是自己夺去了本属于阿姊的一切!
他不止一次祈愿发誓:若日光倒退,岁月重来,他愿牺牲自我一切换姐姐安好。
可为什么,“姐姐”真的再次站在他的面前,他却感到害怕畏惧?
是畏惧少年一如前尘的商业手腕会动摇国祚,还是畏惧少年起死回生的惊天之密!
分明畏惧!但又是为何,在其明显的疏离后,自己却这样的难过?
他究竟在难过什么?可能易宁自己也不知道。
“你叫我什么?”易宁几乎是脱口而出,可声音极轻,带着几分难过,又带有几分试探,让人分不清其中真情与假意。
“陛下。”
肖懿卿权当是山顶的风太大,让他这个时年二十八的“弟弟”有些恍惚空耳。
只是这次回答,肖懿卿唇边却诡异地浮现出一分笑意,像是蔑视,又像嘲讽。
“陛下明知我心中所系,却强扭我前来拜见。不知小民有何可为陛下所驱策?”肖懿卿回望了一眼山间丛立的带刀御林军,声线甚是压制,“陛下盖世武功,小民手无缚鸡之力;天子圣德巍巍,小民已是惶恐不已。又何须这多侍从披甲带刀防卫?”
“这不是朕的本意。”易宁很想解释,话到嘴边,却不知从何说起。
朕?呵呵,好个“朕”!肖懿卿双目低颔,微微蹙眉,心中只叹:眼前人,果然已非彼时人。
“好,那陛下召小民前来,是想问什么,还是要确定什么?”肖懿卿侧身走到一旁的石凳上,拿起火炉上早就沸滚的茶水,坐下慢慢斟酌。
“你究竟是不是朕心中一直牵挂的那个人?”易宁对肖懿卿的无礼与傲慢视若无睹,只是迫切追问上前,“朕知道,这世上,阿狸仅对一人效忠!”
“是。”低坐的肖懿卿眉眼一抬,精光熠熠的眸子里藏着易宁看不明的情绪,“‘一绛红星孛子时堕于天冠弥勒菩萨殿,慧灵亟视之,止见一子卧于弥勒襟内,玉雪玲珑,谓其天降胄才,名之曰琼华。’故周书中所记,不是民间传言,是真事儿。老夫三世为人,算到现在,已然年愈花甲。”
老夫?三世为人?年愈花甲?
肖懿卿说的每一个字皆如一柄利锥狠狠扎在易宁狂跳的太阳穴上,让他既痛又惊,泛红的双眸瞠得滚圆,沸腾的心绪久久不能平息。
与易宁的震悚相对,肖懿卿出奇的平静,他徐徐吹拂杯中茶水,缓缓浅酌,平淡的口气仿佛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陛下不必用看妖物的眼神盯着我,我是人,只不过比旁人多死了两次。上苍垂怜,让我带着记忆重生到不同的凡胎肉体,仅此而已。没有法力武术可蛊人心,没有家财万贯能惑民众,更没有百万雄兵夺天下。我是琼华,是易宏、寯羽,也是如今的——肖懿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