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今后公子还是不要以貌取人的好。”我凑近他的耳边开口,手上的簪子又被我送进了几分,透着薄薄的衣物,几乎可以感觉到对方皮肤的温度。
我不喜欢面前这个人。
娘固然是江湖儿女,我想,如果她没有见过父皇,如果她没有我,如果她没有执意在等父皇,她现在依旧是那个风华绝代的女侠,也能成江湖上的传奇,做无数热血侠客的宗师。
我不知道娘的武艺到底如何,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学了几成,只知道娘真的很厉害。曾经有过很多人来找她出山,娘却执意留下,大概就是为了等那个不会回来的父皇。
我恨这些轻薄的男子。
想到这里,我拿着簪子的手更加深入了几分。
“公主不必动怒……女孩子家家动粗可要失了仪态。”男人声音依旧硬朗有力,像是刚刚开了个无伤大雅的玩笑,完全没有后背暴露给敌人的觉悟。
不等我作出反应,只感觉到有什么冰凉的东西缓缓地在手腕蜿蜒蠕动,定睛看去竟然是条白蚕。纯金的纹路从虫头到身尾笔直贯穿下去,艳丽的色彩在月光下闪耀。淖光轻浮,在风来的刹那打了一个厉闪,几乎透明的蚕丝连着虫儿和那人的修长手指。
他依旧是云淡风轻:“皿虫化疠,听过么?公主殿下现在已经被蛊虫上了身,若是现在那簪子不小心向里——蚕丝断裂,可就谁也不晓得要发生什么喽。”
我凝神看着不断扭动向前的虫子,心中微悚。
他是部署精密且稳操胜券,就算背后被利器抵住还能面不改色心不慌,但我只有孤身一人,所以断不能露怯。
我微微收起手上的几分力道,清声道:“公子可要掂量掂量自己的话才是,大不了就是同归于尽,这种金丝白蚕一条可要练上好久,你还是好好收着罢。”
“哦?”男子偏过脸来,随手扯掉了脸上的面具扔在了旁边。
又是夜风吹来,面具在地上滑过后便安静的在草地当中沉寂,一片树叶从我们两个中间落下,恰好遮住了我的视线。
在这个空档,他突然动手,将白蚕收了回去,身形快的像是虚影。我只是突然感觉手上的簪子被两只手指钳住,指尖微凉,心中暗道不好。
碧叶飘落。
眨眼之间竟然是有两条黑色纤虫在簪子的银身上交错爬行,向我的一端游动,两条黑虫以红线为引,交错而行,狰狞而迅速,红色的眼睛和被白色粉末覆盖的头颅直冲向我的手指。
白粉落地,芳草皆芜,萎靡下去的翠绿瞬间经历了生死枯黄,最后沦为泥土的颜色,风动即成灰。
我错愣之余立刻松手。
簪子落在地上霎时之间枯萎了一片草地,露出光裸丑陋且凹凸不平的土地,就连玉的质地也被腐蚀干净。
我看得一阵的后怕,如若没有松手后果不堪设想。
男人往后一退,从腰间拔出系在上面的白萧来,横在了嘴边。
我如梦初醒,强忍住心头的颤意,再抬头望他。风吹草低,摇钟鼓,扬长歌,尸山月下,荡开一股死亡的气息。
那支神秘的白萧绽放着令人惊奇的色泽,将他的笑意卷作一曲清商。
我竟然一时忘记了他是之前那个将各种毒虫操纵自如的煞魔。
男人好看的手指滑过白玉的萧身,划破夜空的尖鸣让我倏然后退。他背靠凉月,笑意狂妄,我感到周围的草地突然响起窸窣声,以他为中心聚拢来。
借着微弱的夜光,我看见无数不知名的黑色条状物体在席卷了草地,朔光下伴着诡异的曲调,从各处阴暗的角落探出触角和柔软身躯,无数双豆米大小的黑色虫孔随着萧的挑弄翩跹起舞。
男人低垂的眸子突然抬起,直直的看向我,从唇角迸出一串长调,所有的软虫都像是发了疯,在地上挣扎蜷缩翻滚着,扭动着或纤细或粗长以及长年隐没在黑暗当中的身体,抬起不可能直立的身体,似乎在找寻什么。我感到毛骨悚然,却发现我根本无处可躲。这些恶心的物体蠕动着突然在缓缓低沉的萧音当中红了眼,开始互相撕咬缠斗起来,毒液四溢互相喷洒。它们开始啃咬吞噬着同类的躯壳,若是咬不动就扯得四分五裂,扯出发黄或白花花的内里——这些虫子没有引人瞩目的绯红色彩,没有让人怜悯的情感,留给我的唯有晕眩,和反胃。
萧声骤停。
万千爬虫在此刻定格,随后像是潮水一般游走钻进泥土和树丛,留下一地同类的残破疮痍。
后人前虫,这场景怎么看怎么令人悚然。
我不由得抬头看着那人,他怀揣异术,如果想要杀了我这样手无寸铁的女子,断然是易如反掌。可是他却只是显露了一番这操控毒虫的能力,并未将我置于死地。
“公主殿下的定力令在下五体投地。”他把萧重新插入腰间,向我走来,脚下踩过几只仓皇的虫子,却全然不在意似的,嘴里还是赞许的语调,“殿下果真不是一般人。”
“喂,记住,我的江湖代号。”他嘴角的弧度更加深了几分,“白萧公子。”
他打了个响指,突然从旁边闪出了很多宫女侍卫,数量之多,足足是我先前的三倍余,应该都一直埋伏在周围。虽然他们都穿着楚睢的服饰,但却绝对不是楚睢人。
“他们会继续送你去和亲。”周围的人已经开始收拾地上的狼藉,踢踹着地上的虫子,还有人捡起先前被这位不可一世公子所丢下的面具,小心翼翼的擦洗,随后郑重的递交旁边人妥善保管,他停顿片刻又道,“公主殿下,聪明之人,人人心而向往之,美貌之人,人人心而向往之。希望殿下能够记住这条命是我施舍给你的。你什么都不用知道,好好地呆在那个傻皇子那里,等我大业将成,就去接你。”
我看着这位面带微笑的公子,再次警惕地后退了一步。这支新的送亲队伍,每个人都是有武功在身的。
从开始,我就没有半点胜算。
想到这个节骨眼上,我神色一凛,看着身边跪下之人呈上的新簪,抬手挽好头发,转身踏上了轿子,没有半点停留。
“劳白萧公子煞费苦心了。”当真实坐下的时候我方才发觉冷汗已经浸湿了后襟,说出来的话语也变了调调,颤抖着的双手几乎没有办法合拢,想要勉强抱拳都是做不到。
劫后余生的感觉着实不太好,没有欣慰只有沉重。
在绝对的力量面前,在绝对的权威面前,我还是太过于弱小,我没有去反抗的权利,只能等待,等待最后的宣判。今夜在鬼门关走了一遭不说,单单是这里三层外三层的人就足矣断了我想要逃跑的念头。
以一人单挑这数百大汉么?简直是无稽之谈。
我明白,那个男子肯定也已经准备了假公主,却被我捡回了一条命。
本来已应是万幸,可我恨。恨自己为什么不早一些离开,就算是早楚睢边疆最后的集市跑了也比落得现在这个下场好上百倍。
我按下愤怒,再细思。
他们是江湖中人,同皇权之间本来就是互相牵制平衡,为什么要干预这一场毫无干系的联姻?
我是个痴傻公主,所嫁之人也不过是痴傻皇子。这本是一场笑谈,送亲迎亲也不过是场闹剧,大家都当作玩儿来看,没有人会真的在意或者来查什么。如果在这时候,把来和亲的那一批人换血,就算是发现出了问题,也无人会怀疑到这场政治联姻上来。
这是布局者理所应当,安插眼线到襄渠的大好良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