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恨入四弦人欲老,梦寻千驿意难通,当时何似莫匆匆
宫人仆婢皆说这个潇湘公主心高气傲清冷孤僻,怎么会和自己的弟弟不清不楚?
我不敢想下去,只是继续走自己的路。
虽然还没有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这个柏永曦终究是什么也没有说,神色如常,好像是第一次见到我,好像从来没有扮作楚睢的太医混过来,又遵守了和太子的约定找了我五年一样,还是再次假扮太医过来给我治内伤。
我没有问他为什么,不是不知道怎么开口,也没有什么不好意思,只是看着他那张脸斗嘴打趣,突然就不想戳破这层纸了。
于是我们就当作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假装是从来没有见过的陌生人。
他来给我治伤,估计也是这个太子安排的罢。我微拈着袖口的花丝,抚摩着上面细小的纹路,撇了两眼这些低眉顺眼的仆婢,突然想起来已经有些时日没有见到红穗了,就算我在病榻前辗转反侧,也未曾看见她这个贴身大宫女上前来服侍,想必是被我吩咐下去的事情弄的焦头烂额。
踏出门槛的时候方才惊觉凉意真实的侵袭全身,恍若置身苦寒飞雪百泉冻咽,月挂树梢,冰露滑叶落,稀稀疏疏的草木旁冷湖寒意浓重,纵然是一身棉锦加身,却还是莫名发虚。
余光看见在夜色当中的黄晕,木栏圈起的高长灯笼在身后缓缓点燃,灯芯晃动飞舞,摇摆不定,本以为要灭了,却在下一刻,焦黑的芯头重新昂起头颅。
不知道多久没有这样走出来了,算一算也有三周。我紧了紧衣衫,迈步前行,一路上很是安静,想来整个皇宫的人都在品尝酒肉佳肴。
三千红绒平铺连绵不绝,顺着玉砌奢美的台阶垂下流金银苏,被遮住的金缕风和金龙冲天在雪白的绒线镶裹着金丝线中重现。灯火起伏,高高立在两排,挂在歪斜扭曲的秃枝上。筵席桌布被臻美佳玉点缀,月光闪耀流转星辰微欹,每走一步人声都更响一分,到了后面隐约可以看见杯爵交错。
这副景象,无数心怀叵测小心翼翼藏着狐狸尾巴的人都展开笑颜,打着官腔打着算盘在酒局上碰杯攀谈。
我步伐一转,只听得头顶的步摇朱玉碰撞,从拐角的一排树阴里走出来,脚下刹那陷入绒暖的毛皮包裹当中,不禁让我微微颔首。
果真是花了大价钱办的筵席,这些估摸都是真的皮毛,若是没有来,倒真真是可惜了这些佳酿。
我大步向前走着,周围出奇地静了,原本没有报多大希望在红穗的身上,结果看这个样子竟然是成了。
必要好好赏赐嘉奖红穗一番才是。
我抬眼望去,一时之间竟是恍惚,灯火千千万万首尾相连,在夜色中,在轻盈的风中略略摇晃,灯芯不定。
踏入筵席末端的那刻,来自灯火的光,来自星辰的光,来自婵娟的光,都被杯爵上镶嵌的靓石宝玉反射向四面八方,也落到了我的身上,以及和裙裾同样炫目臻美的珠玉。
视线迷离终究是短暂的,捆扎灯具的木条重影缓缓在焦距当中合拢划一,轮廓也清明的多了。
我慢吞吞扫过筵席上举杯亦或者不举杯之人,欢笑亦或者不欢笑之人,真真假假各怀心思之人,最终皆是以懒得分辨为由,欣欣然收回了目光,跪倒在天子脚下。
“湘儿参见父皇,父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是我在表面上和父皇闹僵后,头回出现在众人的面前,我仍然是矜持模样,行礼以毕施施然拖着满身宝珠立定站起,知晓身后无数揣摩的眼,心道若要人目有光,那是千万琉璃也反射不过来的。
礼乐响起,经过我的小插曲之后,安静一瞬的场合又貌似重新热络了起来,钟鼓齐齐鸣,嘒彼小星三两成群,两边的高树彩灯连绵,往事千端翻涌如摛锦,不过是镜花水月,飒风凉意撩拨草纹牵来淡淡思,淡淡愁。
红穗不知何时已然来到了我的身边,轻声唤了句殿下,我方才从这凉苦微醺的景与酒中醒来。
“红穗。”舌苔贴到上腔壁还留有层薄薄醇香荡漾,一如身边余音未尽的长鸣,“这些日子的事情已然是办妥了罢。”
“是。”她答,低敛着面,“殿下尽管放心。”
见此情形,我也没有兴致多问,懒懒挥手叫她退下,自顾自饮酒。今日喝得的确有些急了,竟然额头即将碰到冰凉桌面方才睁开眯拢的眸子,眼皮沉重将视线所及之处压得天崩地裂,喉咙口灼热,满腔热火无处消散,最后变成眼前越来越黯淡的光芒。
“姜盟主,既然往事如烟,那就让它去了罢。”老皇帝突然开口,我强打起了些精神。
那遥遥对面席上的姜裕顺略有错愣,站起身来,手举未尽爵,似不解其意:“陛下有何指教?”
我自然知道父皇在说什么,那武林盟主心里也通通透透的,不过是愿不愿意醒来罢了。
“长风休矣!”老皇帝放下酒杯,微微眯起眼。
“风尽还来,何来休止?”姜裕顺答,执着举杯。
“此重来之风非彼风,万事皆有尽,物换星移,错不可复。”皇帝答,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望向旁边的近侍。
那太监立刻应声,将一封书信交到武林盟主席上。
姜裕顺在众人不解的目光下依旧没有低头去拆那东西,直到路边的野草被来去匆匆的风吹到再也没法直起腰来,方才突然仰头将手中烈酒一饮而尽。
他哈哈大笑,在骤然凄寒狠厉的风中将桌前未曾拆封的书信拿起,放在面前的灯烛前,缓缓看着烈酒飘香中的烈火,将纸张的边沿烧得发黑,扭曲在一起,蜷缩在一起,将墨色舔舐殆尽。
死亡的火焰迫不及待地啃噬攀爬,最后烧到姜裕顺的手指,白色飞屑三两飘散,最后消散在茫茫长夜当中,再也寻觅不到踪迹。
我看见这位武林盟主的面孔在火光当中被映照地通红,隔着一排走道的宴席恍若有银河挡道,泂泂只有我们两个的倒影,他一抱拳,深深行了个礼:“公主殿下,再见即是陌路。”
他一揖到底,在这苦涩的夜里,最后直起腰来,长袍被风掠起,带着火红劲装的姜姑娘,隐没在了宫墙的那头,只留下他桌上摇摆不定似乎还未曾吃饱的蜡烛,不安地摇晃着身子。
我在半梦半醒当中,微微呼出一口酒气,暖融融,轻柔柔,抚去心头陈年积攒的细灰。
但是当我回过头,似乎看见老皇帝浑浊的眸子望着父女二人离开的方向,几乎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