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学就屠龙空束手,剑锋腾踏绕霜花
我摒息静气,又听见窗外雨霖霖,抬眼望着被黄金簇拥的窗子,晃眼的很:“太子年少轻狂,不晓父皇用心良苦。邬家的小公主断然是骄纵的,可也没有抉择了。”
龙椅上的人停下了手中批阅奏折的动作:“你可知孤为何同意这门亲事?”
父皇端坐案台上,高冠卷云通天。我蓦然堪堪发觉天云尽在皇王目中,缓悠悠,雾蒙蒙。圣目通透我等凡人却看它如混泥,不识真龙却道恶蛟乱世。大屋空荡荡,于帝王眸中尽是山川大河,天下民生。
看似入梦非梦的龙在看,只是人不知。
这位南篁君主经历数十载浮沉,在云海当中飞游,浑身的金鳞和利爪保护着自己的子民,将战火隔绝在外。
黄沙狼烟拔地起,万骑踏平川,伴钲鸣,唯有南篁独善其身。
“潇湘不知。”如若不在椅子上坐着,我想,我就要腿软跪倒,满怀钦佩三呼万岁了。
南篁的王会算计,但是不会放弃他的子民。
“你自己看罢。”皇帝把笔搁置在架上,旁边的大太监哈腰拿了桌上的烫金奏折,下了楼阶,来到我面前,双手呈上。
“这……怕是不妥。”我将目光敛下,金灿灿的奏折摆在面前,眼却不能视。
我在这个关头将心中惊涛骇浪挡在了水坝当中,及时偏过头去,用手微微遮挡,却听得那边的老皇帝噙着笑意:“这有什么打紧,殿里的都是自家人,圣意难违,免你无罪便是。”
相处多时,自己还是没有完全摸清楚这位帝王究竟什么意思,想想再推脱也没有什么意义,索性就把那圣旨接了下来。
急报。
柳江洪水,五城沦陷,官民虺隤,请军湮水。
短短奏折,字字惊天。
我再定睛一看,正是羽檄重书递交上来的,放下那千斤重的折子,顿时只觉天旋地转,手抖得险些把手中金物落到地上。
如若内容属实无误,窗外依旧是暴雨缠绵,灾民流连,洪水滔天,百姓苦病——这是造了什么孽?
尤记得儿时清林翠竹,四国自治,相安无事,虽偶有口角,大都太平盛世。此时不过数载,怎的就人世变迁,斗转星移,作弄成如今这幅模样?
紧绷的琴被雨波动,水珠被震动干脆地切割成两半,没有余音。口干舌燥地脆裂后,徒留下虚无和空白。
雨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砸得木头板窗子咣得被打开,霎时倾盆之音被放大了数倍。震耳欲聋之余我抬眼去看,透过恍若晨时的灰光,洋洋洒洒千万尘灰雨夺去眼眶,在地上拥起沉吟的华光。
直到宫女太监进来收拾,关上窗子擦完地,我还未曾从这个消息所带来的震惊中醒来。
这样大的事情,为何我身在宫中没有收到风声,也未曾听到宫里任何人谈论此事,就连太子来我这边也似乎全然不知情?
南篁国库不实,出了这种事情税收定是没了,还要贴上许多,更别提还要军队去湮水。
那么——那么唯一的解决办法,大约就是答应邬葭的和亲,卷了公主的嫁妆来救民了。
虽说此事对那公主不太人道,可是这也别无他法,总不见得放任不管,由得子民自生自灭罢。
南篁帝王决计不会背这种名头,既然已经绝了战火,也要决了天灾。重大的担子压下来,就算是天王也想不出两全之法。
“是的,此事刻不容缓,只有拿那邬葭公主来缓缓。”老皇帝见我这个样子,便晓得我也想通了两者之间的弯弯绕绕,抬抬手叫太监把奏折取回来,继续低下头批阅。
我站起身来,郑重跪地叩了一首:“父皇圣明。天子在世,我南篁子民便不必担惊受怕。”
“吾等生于南篁,何其幸也!”
我当真未曾想到,蛟龙当真乱世了。
“今日之事湘儿应当知道轻重缓急?”
我心头一紧,连忙再次叩首向下,视线被绒裙挡住,禁锢出小方金毯:“是,此事关头人心不可乱,湘儿绝不透露半字。”
五城水灾,南篁帝王挡住了国外的流民,不知如何处理国内流民?就算水灾一事瞒得住一时,如果流民进了都城,难道还能遮掩过去不成?
我心中疑问却是不能当庭质问南篁帝王的,只好规规矩矩跪在地上,谦恭卑微。
可是我万万没有想到,这位父皇下一个问句却是同洪水毫无关联的事情,语气似是在拉家常,漫不经心:“湘儿,先前孤召你做事,你做得出色,孤很满意。然今日我且问你,你对那姜盟主,可有情意?”
我险些脱口而出,自然是素昧平生,他人的婚约我怎么会有情谊,好在定了定神,闹海中飞快闪过那些流言,方才镇定开口:“女儿先前年幼无知,姜盟主少年俊才,自然是有些许的。然十年过后,女儿现今早已看透,只余厌烦。”
虽说先前的婚约也有政治的成分在其中,但是传言当中更多的是潇湘公主和姜盟主两情相悦,甚至还有过二人私生一子的传言,如果我回答得太果断,定然会引来怀疑。
我没有继续叩首,抬起头来,望着别有深意的父皇,心中打起鼓来。
那边目光过来,我立刻又低下了头。
“罢了无事,不过是孤总觉亏欠你良多。前时筵席,惊觉你二人面容夫妻相,一时感慨良多,总觉得是孤误了你们。”皇帝言语之间似乎当真有些懊悔。
我听得直激灵,心惊肉跳,忙摆手晃头:“父皇不必如此,没缘没分,况且是他负我在先,没有什么好留恋的。”
如若先前是听到水灾天祸的震惊,这通话下来,真是又把我吓得够呛。幸而皇帝不过是随口一说,然后批了会儿手里的东西,就摆摆手叫我退下了,唬得我满身冷汗,站在门前风口都不觉得寒意逼人。
我抬头望着不愿停下的雨,乱七八糟砸在地上的水塘里,实在不知作何感想,然后又走着伞花开着的路,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