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莫唱当年长恨歌,人间亦自有银河
我听他的话却觉得不对,正有些莫名其妙,门却再一次被打开,骤然电闪雷鸣,大雨之下缓缓从门后走出一个身影。
长伞微倾,执伞人正是景烨。
他独自立在廊前,一步一步走过来,然后慢慢站在了陌颜的身旁,黑亮的眸霎那映射了裂天的一道雪锋:“四弟,是你失算了。”
四皇子愕然,手中的剑僵在了半空,大雨狂轰乱炸。
身旁的陌颜神态自若,自始至终手中并无利器,此时却嗤笑出声。他抬眼时的芒刺,是我从未在这个温和少年郎身上看见的,却是我极熟悉的。
是杀气。
“你平素自以为是惯了,自然听风就是雨,又被一两件战功激得心神不宁,几个假消息罢了,就信以为真了。”陌颜笑得如沐春风,声音却比这料峭的雨意更冷,“你当真以为我们上赶着去求南篁结盟吗?”
他顿了顿:“恰恰相反!如今这形式,邬葭和楚睢已经开始内部分裂,南篁自然不可能坐以待毙,加之那新帝登基,急于求成,事事争先,必是要将此事做成的。你从未出过皇城,不体民情,不察战场,自然什么都不知道。”
那四皇子面目逐渐扭曲,最后恼羞成怒,手腕竟是一动,将剑送了出去。
未曾说话的景烨居然此时也站着,一动不动,连陌颜也是如此。我心中一紧,手心已出了汗,刚想要出手,旁边却已有一颗石子窜出,打歪了那破空的剑。
这时身后的门却再次打开,露出装备整齐的兵队来。为首那个打出石子的人一侧身,让开一条路,弯腰似乎在行礼,后面就走出一个衣着华贵的年轻男子。外面的雨下得极大,可因他的头顶撑开了四五把罗伞,身上是一滴雨也未曾沾上。我只看见他身上绣着的龙纹,便得知了这便是襄渠的太子殿下。
我也曾在祭礼上见过这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储君,短短两句话就让原本的二皇子被迫离京,大概也是拼掉半条命才能回到皇城里来。他这么一出来,我身旁许多人就跪了下来,刻在骨子里的阶级压弯了他们的背脊,是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
景烨和陌颜也回了头,行了一礼。
太子走到院子中央,看也没看身旁的亲弟弟一眼,只是盯住景烨,声音蒙在雨里,听不出什么情绪:“说吧,要什么。”
“大哥!”四皇子的剑没有了,扇子也不打了,回过头来好像要靠近太子,却被他轻轻一句“站着”喝得再不敢动。
景烨慢慢抬起头,毫不躲避太子的目光,声音平稳:“殿下知道的。”
太子骤然冷笑,天上又是轰得一声惊雷,电光火石之间从他的身后打出一根利镖,擦着景烨的耳根呼啸而过,然后嘭得深深钉入他身后的树干。
景烨的身体纹丝不动,依旧目不转睛地望着太子,连雨伞都未曾倾斜半分。
一来一回,即使是一个旁观者,我都感觉紧张得心脏都要从我的口腔里跳出来似的。平心而论,若是我在景烨的位置,我能像他那样镇定么?我看着他安静地立在滂沱大雨中,只想起四个字来。
不卑不亢。
我看着他,好像站在我面前的,就是那个传说中风华绝代,惊才绝艳的三皇子殿下。少年顾盼流辉,毫无惧色,无论在什么地方,无论在什么时候,即使被打碎在尘泥里,将他的尊严一寸寸抽进黄土里,但是扎在骨子里,流淌在血脉里的魂,永远都不会低头。
脱去满身的稚气,收敛起浑身的傲骨,如今的他已历经磨难,不变的却是他的眼睛,不变的是他望着高高在上的太子,依旧坚定的目光。
太子突然上前了一步,倏然闪烁的电光照亮了他们的面容:“你不怕?本殿有千万种方法让你死。死无葬身之地。”
漆黑的影子在那个瞬间交错,景烨只是望着太子阴鸷的面容,面上看不出任何波澜:“弟拭目以待。”
太子死死地盯着景烨,漫天瓢泼的大雨都仿佛在这一刻凝固。我这个时候才后知后觉,发现我整个人都已经被淋得透湿,却还是连大气也不敢出,生怕若是弄出一分动静,就要打破这诡异的平衡。
这场对峙持续了太久,久到我感觉雨水近乎蒙蔽了我的眼睛,麻痹了我的四肢。寒气和雨雾涌进我的袖子里,攀染上藏在我袖子里的利刃。所有人都紧绷着,谁也摸不透接下来的一刻究竟会是一哄而散,还是血流成河。
我紧紧盯着景烨,膝盖已经被雨水浸透,湿发落在我的眼前,我却连拨开的动作都不敢有。雨下得太大,太急,太乱。一柄伞根本遮盖不住从四面八方乱吹乱打的雨点,景烨衣袍上的底纹都被暴雨激荡开了一串串涟漪,挣扎着流进暗沉沉的青石板缝隙里。
他顶着风雨,屹然不动。
如果不是我屏住了呼吸,我不会听见太子那微不可查的一声冷哼。
太子深深地看了一眼景烨,一甩大袖,终于转身离去。四皇子紧随其后,临行前连看也没看一眼这满院的狼藉,几乎是落荒而逃。
四五把大伞又一阵风似的,浩浩荡荡地向门外去,雨不断地滚落,好像在它们周围拉起了一圈儿珠帘子,让我再看不清太子的神色,也辨认不出他低声和四皇子交谈的唇形。
终于走了。
待到尘埃落定,大门再扣,满院子的人才终于松了一口气,从地上互相搀扶着爬起来,躲到檐下去休整。他们还是不敢大声交谈,但脸上都有着劫后余生的庆幸。
其实大家都是人,跪着的,站着的,弯着腰的,人人心里都门儿清,要发生什么,会发生什么,没有哪个是弄不清状况,可以被随意愚弄的。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将你众星捧月的是这群人,让你身败名裂的也是他们。
我正站起来,景烨不知从什么时候已来到了我的跟前,一把伞在我的头顶遮来。
我抬头对上景烨的眸,他面有疲色:“抱歉,我来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