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辛苦最怜天上月,一昔如环,昔昔都成玦
第二日,我打发了周围的仆婢,就换了一套宫女的装扮去探那小湖。
过去几日我都被束缚在小小的殿内,待到真正出了门,这才有了重返故地的真实感。想起从前,我也是穿着这样的一身,去偷伤药,顿时百感交集,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我自幼有识路的本领,此时站在熟悉的大殿之间,找到先前的路线,并非是困难之事。
我兜兜转转,避开了几路巡逻的守卫,很快就找到了路,过转角的时候,心里几分期待,几分懊恼,几分后悔。很多事情都仿佛是冥冥中注定的,我糊里糊涂到了今天,几经生死,最后还是回到了这里。
当我转过身,眼前阳光耀眼,刺得我眼睛一痛,忍不住拂面,心中却是掀起了惊涛骇浪。我不敢相信眼前的场景,再三按耐心中的愕然,复而观瞧,却看见记忆中的小湖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稚嫩的草地,新生的生命在微风中摇曳,和那玉佩一般的通透,一般的青葱,一般的温润。
是我来错了地方么?
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湖虽不能说是一望无际,但却着实不小,这湖竟然被填上了?那玉佩——
那玉佩一看便不是凡物。当时景烨病得垂死,日日昏睡,破殿当中一件值钱的东西也没有,却将它藏着,大概也是知道自己命不久矣,这才转送给了我。在他神志不清的时候,还再三嘱咐我要好好保管。再加上我们前些日子再遇的时候,他也问了我这玉佩的去向,它就算不是价值连城,于他定然也有着特殊的意义。
这样重要的东西,竟在我手里丢了。
填湖是个大事,多少人参与其中,指不定被谁捡走,想要找回来,比登天还难。
我想起当时景烨问我玉佩的时候,我心里还存着气,说出来的话也冷冰冰的。他只沉默了一小会儿,我们就中了埋伏,这段对话也就告一段落,再没被提起过。
他当时是什么神色?我竟然完全想不起来。
我失魂落魄地回去,思虑再三,更了衣还是去敲响了景烨的书房。门前的太监去通传,来开门的却是景烨自己。
他一身蓝色便衣,脸上带着笑:“潇湘你来了?昨夜风雨,你身子可有什么不适?”
我摇摇头:“多谢你昨夜叫人备的姜汤。我一切都好。”
他侧身让我进来。书房并不明亮,甚至还有些暗,分明已经是早上了,里面的油灯却还亮着。桌上还摊开着几张图纸和文书,墨迹未干。我没有多看,目光移到几乎干涸的油盘上:“你一夜未睡么?”
景烨没隐瞒:“刚刚回城,琐事许多,早些处理完,才能早些放心。”
我默了默,看着景烨站在离我三步远的地方,心里莫名其妙地有些烦躁,却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原本信手拈来的寒暄堵在嗓子口,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景烨。”我心里暗骂自己没用,干脆一横心,将话一股脑儿说了出来,“我方才乔装改扮,去找了那时你给我的玉佩。我到了那里才发现,当初的湖竟已被填平了。这玉佩是否是极重要的东西?我以前不知道,阴差阳错将它投进了湖中,如今——如今却不知道该怎么补救才好了。”
我说罢,用尽浑身的毅力抬头去看他的眼睛。昏暗的光线从窗子里透进来,墙面灰色的影子打在他的脖颈上,却够不到他的眼睛。那双眸与我的记忆重合,我努力让自己不被再次拽入回忆,从来自诩坚强的我却在这刻感觉一股酸涩涌上心头,眼泪在眼眶打转。
在无数个黑夜里蜷缩在最冰冷的角落,在无数次摸爬滚打当中摔得遍体鳞伤,在无数回失望了又绝望,绝望了又站起来的无休止轮回当中,我从不知道,在有一个人这样认认真真望着我的时候,我也可以变得这样感性。
那双眼睛似乎就有这样一种将我最坚硬外壳击碎的神力。我丢盔弃甲,无处可躲。
这样短暂的对视,于我却好像是过了一辈子,景烨的眸却在这时忽然弯了弯,嘴角也扬了起来。
他踱到了桌案旁,随意拢了拢桌上的图纸:“是我先前没有说清楚。无事,去了的东西便是去了。既然玉佩已经不在了,那也没必要惦念了。”
景烨抬起头,光恰好落进他的眸中:“你还活着,这就够了。”
我愣在了原地,良久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低头假作休整衣服,将眼角的泪擦拭干净:“我在襄渠皇宫走了一圈,想起了往事。有的东西是谁也夺不走的,有的人身上的光,大概也是谁也无法埋没的。”
我不给他回答的时间,很快又道:“这里太暗了,你如今是亲王……怎么还在这样的地方做事?”
景烨笑了一笑,向我近了一步:“无妨,我常年在边疆,其实也不会过来几次。若不是和南篁结盟,我大概连回城的机会都没有。”
他说得极隐晦,但是我还是听明白了。襄渠皇帝子嗣繁多,皇城里斗得你死我活,霞贵妃出身民间,景烨没有母族,不必说太子,就是那群兄弟,也不会让他这样一个大放异彩,光彩夺目的竞争对手入陛下的眼睛。
他似乎是看懂了我目光当中的担忧,很快又道:“其实在边疆逍遥自在,为陛下分忧,并非不是件好事。若是成日被拘在这一亩三分地,满脑子损人利己的阴谋诡计,大概我也不会是今日这个样子了。这次复命也还算顺利,近日西边又有异动,我不日就会启程再去前线。”
景烨望着我:“此一去,直面的是楚睢,联手的是南篁,我皇城根基不稳,没办法护你周全。不过你不用担心,我曾有几个旧部,可以在兕门城给你安排个住所……”
他连这些都考虑到了。我是楚睢的公主,又与南篁皇帝结仇,他这样安排,便是巧妙地帮我解了尴尬的境地。
只是我与他……罢了,我与他之间,本来就什么也没有。他这一去边疆,都不知道这辈子是否还能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