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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庆贺

海林寿辰与刨城的节日是同一天,这一天的刨城是喜气洋洋的,大门大户门前皆张灯结彩,会有说得上话的管事或中年男人拿着一篮子铜板、捎上几个酱卤蛋在门前候喜。

这天早上,城里年纪稍小的孩童都穿梭在石道间,拿着一截截彩色的绳头在大户人家门外张望,见到拿着铜板的候喜人,便兴冲冲地喊一声“喜来啦!”跑上前去,将绳头拿给人家,门前的候喜人便说声“得喜、喜多”,从袋子里拿一枚铜板递过去还喜,孩童接过铜板便兴冲冲地跑开,去下一家赠喜。也会有孩童盯着一家人家赠喜,单薅一户的羊毛,若是教候喜人辨出来了多次,便会以大人的成熟调笑一句,捡一颗卤蛋拿过去。得了卤蛋的孩子大多三口并作两口地把卤蛋吃干净、吮起手上汁水,一旁的大人则哈哈笑着,有的吃了卤蛋的孩子便会红了脸,晓得难为情。

候喜和赠喜只在上午,等刨城河岸上传来隆隆皮鼓声、框框铜锣声、鼎沸山歌声、欢喜人声,上午的候喜便结束了。这时家家户户便会赶到河边,等着看凫水系绳的比试。河流两岸插着桩子,会有二三十个赤膊上身的精壮汉子站在桩旁,只等一声爆竹响,河边的汉子便抓起桩上的麻绳凫水过岸,再缠上对岸的木桩。等排出了上岸的第一名、决出了城里最精壮最会水的汉子,这岸的人会欢呼起来,城中大户也联合摆上流水席,敲着锣鼓唱着山歌,刨城码头旁客栈巷道里的女子也不会吝啬歌喉,纷纷唱起来,热热闹闹地把午饭吃完。

在上午候喜赠喜的时段里,前来为海林祝寿的修士便都到了海府,坐在后院堂上吃茶。等河边擂鼓时,众人皆随海林飞至刨城旁的山丘顶,海林施以神通手段,变出一间倚在山巅的宴厅,周围烟云缭绕,看似仙气飘飘不染凡尘,却能将河上凫水的比赛看得一清二楚。若分神去听,还能听见岸上热闹的呐喊欢呼声;若收起热闹的心思,那相隔甚远的欢呼声便又瞬间远去了。

宴上有修士拿凫水名次打赌,通宝上人赢来几块材料,却在单独与平阳道人打赌时输了一件薄纱翠冠。几个亏了材料的修士见通宝上人输得心疼,心里闷郁一松,都展露笑颜。通宝上人丢了一件防具,咬牙切齿地向平阳道人问道:“你是不是使诈了?怎么可能一下子猜中前三个!”

“第一的那个,海家大孙;第二的那个,前年的第一,随船回来的;第三的那个,拿了两年第二。”平阳道人得意一笑,“我年年都在这里看,还能分不出个一二三来?”

谈笑间,一名筑基散修起身问道:“海前辈修为高深,不说五大宗门,去各处都能尊为供奉,为何要冒着搅闹凡世的名头,百年如一日地独守在偏僻凡城里?”

这散修没点礼数啊……顾良抱起一碗果茶啜饮,默不作声。海林爱如何生活是海林的事,和你一届散人小修有什么关系?顾良曾问过周老既爱遛鸟,为何独养一只小喜鹊,遭周老一阵吹胡子瞪眼。事后桑秋尊者将顾良叫去喝茶,让顾良不要对别人的生活指手画脚,每个人的生活都有自己的牵挂和秘密,就像桑秋尊者从未问过顾良为何早慧、也不细究三岁前到底发生了什么才会让顾良上山后丝毫不念家中。

那筑基散修的话让宴上的气氛冷了些,在场众人皆收敛了动作和声音。海林对这问题不以为意,他摆摆手,举止间充满了柔和,道:“哲平是怕往后有人假借搅闹凡世的由头来找老夫麻烦?”

名唤哲平的散修拱手朝海林一揖,“回前辈,是有此顾虑。”

“哲平好意,老夫心领。”海林的发丝逐渐飞扬起来,他的眼中流露出追忆,感慨道,“只是这座刨城,老夫是真离不开啊……”

海林说到这里,通宝上人忽然开口问道:“此前河上游有只妖丹将大成的妖兽,徘徊在禁区边缘蠢蠢欲动,不时作乱搅闹。我当海兄坐镇在此是为了震慑鱼妖,听海兄这语气,没想到还与这刨城有更深的故事?”

平阳道人看了通宝上人一眼,通宝上人看着海林,脸上一直挂着淡笑。海林听见通宝上人的问题,脸上线条逐渐柔和,追忆道:“却也算不上什么故事,不过是过去的一桩往事……那时天下大战刚结束,老夫中了一式巫毒掌,费尽浑身解数逃遁至此,借居疗伤。当时修士于凡人不是秘辛,有个孩童便在这里守着我,嘘寒问暖,还不是给我带些吃食,怕我饿了肚子……我第一次见他时,他大约这么高——”海林说着,伸手缓缓向前比划了一下,手掌微曲,像是在揉谁的脑袋。

“起初我嫌他烦,可我在这里压抑伤势用了八年,那孩子便守了我八年。八年过去,再是坚硬的铁石也该发酥,更何况老夫的心肠不是铁石。那时的他像个小牛犊般结实,爱往河里跑,水性好,晒得黑,心肠也好,把我当他伯伯,分别时还杀了只鸭子给我,叫我捎上带着。”

说到这里,海林止了口,静静看着刨城河面。时间过得稍久了,海林仍未开口,在场有修士等不及,轻声问:“后来呢?”

“后来他死了。”海林的声音失了温度,冷得在场众人都打了个寒颤。那开口的修士心知问错了话,焉着脑袋没敢说话,海林却很快收了寒意,淡笑着摇摇头,道:“不能证道飞升,哪有不死的人?不过早晚罢了。刨城与禁区离得近,天下大战间妖族也缺了约束,我离开后,有鱼妖顺流南下作乱,故意使妖法让河流变得湍急,拦水的木栅被冲开,刨城岸边的房子要遭殃,就得有会水的青壮带着绳子游到对岸去……他就是这么死的。他不是第一个,也明知下了水就回不来,但他还是去了。”

海林回忆时,刨城有许多青少在河里嬉闹,也有没能比试凫水的男孩系着麻绳想自己试试过河,不停在河流里起浮上下。海林看着河面,眼角露出些许皱纹,继续道:“我在十二州转了五年,年近五十,仍没能找到治好巫毒掌的办法。我心灰意冷地回来,看到的便是这幅景象。那么窄窄的一道河,就是变得像怒海暗礁似的,吞了不少人。

“我与那闹事的鱼妖争斗了一阵,亏在修为和伤势上,再次败退。就是那么暗无天日的时段里,我遇到了桑秋尊者。”

说到这里,海林温和地看了顾良一眼,又环视宴上众人,“桑秋尊者此前与我有旧,遇见我时除了那鱼妖,又治好了我体内巫毒掌的暗伤。水患被消,凫水过岸的汉子也系绳拉上木栅,刨城的百姓便发出了今日这样的欢呼。”

海林说着,又扭头看向河岸,岸边的百姓热热闹闹簇拥在大族摆的宴上,欢声笑语,鼓乐齐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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