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全戎的泪水
同样的悲剧已先行在上郡城几百里外的朔方城上演。
朔方,听名字就是北方的意思。这座城位于河套平原,由汉武帝始建,最初是为了防备匈奴控制河套平原,由于地理位置重要,建城之后一直是兵家必争之地。此时,朔方城就控制在鲜卑人手中,成为他们南下的重要基地。
这次司马康声称要北上直捣乌里雅,但实际上统军扑向朔方。因为乌里雅毕竟太远了,等到了那边,黄花菜都凉了,而拿下朔方,就阻断了鲜卑军的退路,可以关门打狗。当秦晚和霍慎行在上郡苦苦坚守的时候,彼得已经率军假装向乌里雅进发,司马康带着郭老黑兵锋已经直抵朔方城下。
看着这座城市,司马康胸中燃起了火焰:这是一座伟大的城市,汉武帝是它的建立者,这里是古都长安城的正北方,因此取《诗经》中“城彼朔方”之意,命名为朔方,但现在,它成为了游牧部族侵掠的基地,拿下它,关中就有了抵挡鲜卑骑兵的北方屏障,拿下它,长安就真正能“长安”了!他和部将们一起看着这座城池,问:“守将是谁?”一个人回话:“守将赵信,听说他为人颇通兵法。”司马康点点头:“谁愿意当攻城先锋?”全戎霍然回答:“某愿往!”郭老黑看看全戎:“你敢和我争先锋?”全戎笑笑:“希望郭将军给卑职一个机会。”郭老黑摇摇头:“想得美,不给!”司马康发话:“郭老黑率一万本部兵为先锋,全戎率四千骑兵接应。先登城者,赏银三千两!”二将拱手:“得令!”
全戎披挂上马,望着不远处高大的城墙,心潮澎湃:“琳儿,我们就要再见面了。我曾经说过,再见之时,我会让你们夫妇跪在我面前,不知道你还记得么?不记得也没关系,马上你就将亲历这一幕,到时我念及旧情,会饶你一命的。”
七年前,全戎的初恋,李琳,远嫁鲜卑。她的丈夫,就是现在朔方的守将赵信。全戎得知李琳嫁了个鲜卑将军,托人送去一个纸条,内容就是上边的话。当时赵信付之一哂,李琳却看着纸条良久不语。关于和李琳分道扬镳的原因,全戎从未明言,但后世的史学家根据二人在这场战役中的表现大体可以推测一二。
郭老黑发起了攻击,身先士卒,抓着云梯就往城墙上爬,士兵们大受鼓舞,一齐跟着往城墙上冲,鲜卑士兵也不是草包,双方战成一团。
朔方城内有鲜卑精兵八万之众,加上朔方城墙高大,全是用巨石建成,与砖石结构的城墙强度上有天壤之别,因此就凭郭老黑的一万本部兵,想要攻下恐怕是痴人说梦。这一点宁秀伊也看出来了,她不解地问司马康:“大人,郭将军拿得下朔方吗?”司马康一愣:“拿下朔方,谁说郭将军能拿下朔方,除非他手下一万人是专门拆房子的,那还差不多。”宁秀伊接着问:“既然大人知道,为什么让郭将军去攻城呢?”司马康反问:“如果你是守城的赵信,手里有七八万兵,而攻城的人只有一万,你会怎么做?”宁秀伊眼前一亮:“派骑兵出城,包抄郭将军后路!”司马康微微点头:“赵信如果是个只会防守的笨蛋,那郭老黑就麻烦了。这个赵信颇通兵法,很定会派兵出击的。全戎会等着他。”
赵信得知汉军开始攻城之后,立刻派人打探攻城部队规模,得知只有一万人左右,轻蔑地笑笑:“这郭老黑也太不知天高地厚了,就这点人也敢来打朔方,把我当死人吗?来人,调集四万兵马,本将军要亲自把那个黑胖子打得满地找牙!”旁边的校尉提醒:“将军,倘若汉军截断退路,那如何是好?”赵信摸了一下下巴:“我军来去如风,汉军的步卒追不上,而汉军骑兵顶多不过一万,拦得住我吗?”那个校尉连忙拜服。
孙子兵法有云,“十则围之”,就是说军力十倍于敌人就可以把敌人包围,但这话并不能当作教条,一来“十”是个约数,并不是说一定要这个数量,二来整体上的数量优势不等同于局部处处、时时都有优势。如果把单兵战斗力考虑在内就更不是这么简单的数学题了,例如二战时,日军能把人数数倍于自己的国军打得到处跑,但即使是日军中的精锐关东军,其鼎盛时期也在诺门坎被苏联红军打得纷纷“玉碎”;而那个阶段的苏联红军,在德军面前也几乎毫无还手之力。可惜这个道理,很多将军都不懂。
郭老黑正在一心攻城,忽然朔方四门大开,冲出了大量鲜卑骑兵,攻击攻城士兵阵势后方。郭老黑的部队猝不及防,阵列被打乱,他自己本来都快爬上城头了,连忙抱着梯子滑下来,顾不上自己崴了脚,抓起丈八蛇矛,一下子戳死一个鲜卑骑兵,跳上对方的马,长矛乱舞,将一片敌军戳下马来。他便冲锋边呵斥溃散的士兵:“不许后退,跟着我老黑!”就这样,士兵们在郭老黑身边聚集,跟着他一起冲向鲜卑骑兵,他身边形成了一个几百人的大方阵。但是,步兵本来就冲不过骑兵,何况人数还比对方少。郭老黑左突右杀,身边的士兵越来越少,自己身上也满是鲜血,他大吼一声:“全戎在哪儿?!”
全戎没有动,他眼睁睁地看着赵信的骑兵砍杀郭老黑的部下,看着郭老黑跳下梯子,夺马冲杀,看着郭老黑身边的士兵慢慢倒下,看着郭老黑杀得一身是血,他也听到了郭老黑那一声愤怒的吼叫。但他没有动,他在细心观察,等待机会。敌众我寡,涌上去乱杀一阵,无益战局,只能集中兵力,在敌军要害处给予致命一击。
“难知如阴,动如雷霆”——这也是孙子兵法说的。
全戎脸上露出了笑容,如同眼镜蛇发现了猎物。他看到了一个鲜卑将领头盔上的纹饰,这样的纹饰属于高级将领。全戎一声令下,四千骑兵就跟着他冲向了了个鲜卑将军。全戎的身后,几面巨大的战旗缓缓升起,迎风飘扬,战旗中央是一个黑色的“全”字。
赵信看到了全戎的战旗,发觉对方只有这么点骑兵,他冷笑一声,领着兵迎着全戎冲了过来。随后,他发觉自己错了。
全戎手下的骑兵虽然只有四千,但全身披挂铁甲,脑袋上罩着铁盔,手里举着长矛……没错,这是司马康在并州编练的新部队,名叫“忠勇营”,且不说这支部队的忠诚度和勇气值到底有多高,但这是一支货真价实的重骑兵。轻骑兵的优势在于机动性,而重骑兵则是冷兵器时代的坦克,走到哪碾到哪,赵信虽然这是第一次见到汉军的重骑兵,但他意识到,这些人不好打发。
“忠勇营”的士兵们在冲锋过程中挺直了长矛,鲜卑骑兵就像糖葫芦一样穿到了长矛上,将这些长矛折断。于是忠勇营的士兵又抽出马刀,砍向他们的鲜卑同行。鲜卑骑兵惊恐地发觉他们手中的马刀只能在对方的铠甲上留下一个痕迹,而对方手起刀落,自己的身体就缺了个零件,前所未有的恐惧笼罩全军,于是军心溃散,纷纷掉头逃命。赵信抓着自己的眉尖刀,正好遇到全戎。赵信一刀横砍过来,全戎手中的白玉戟向下猛砸,挡住眉尖刀,又翻转半周,一招“海蛇吐信”,白玉戟的尖端便撕开了赵信的甲胄。赵信肚子上中了一下,不敢恋战,回马边跑。全戎麾军砍杀鲜卑骑兵,并没有管赵信。
赵信跑出一段便回头看看情况,发觉全戎领着手下的重骑兵想铁耙子一样横冲直撞,自己的部属伤亡惨重,郭老黑也重新稳住了阵脚。不论如何,那个笑容诡异的家伙总算没有追来——全戎脸上戴着铁面具,赵信看不到他的脸,但从面具的孔洞里看到了全戎眼睛中的“喜悦”。现在摆脱了全戎这个阎罗,赵信总算能松口气了。
赵信应该想想全戎为什么不追杀他。其实原因很简单,赵信跑不掉的。有些武将没素质,在箭矢的尖端涂抹毒药,然后射向敌人。全戎从不做这么没素质的事情,他从不在箭矢上涂抹毒药,他只不过用白玉戟的尖端抹了毒药……发动攻击后的全戎就像眼镜蛇一样看着被自己击中的猎物,等待他慢慢倒下。
赵信跑着跑着,觉得自己的心脏不舒服,他马上捂住自己的心口,但无济于事,慢慢地,他的眼睛开始模糊,身体也越来越不稳,一下子栽下马。全戎立刻加紧冲锋,并让士兵们大喊:“赵信死了!赵信死了!”郭翼德闻讯,又亲自爬上城头,加紧攻城。鲜卑士兵顿时大乱,几个鲜卑校尉命令属下保持镇定,但随后,他们见到了自己的主将赵信的首级。
司马康敏锐的捕捉到鲜卑军队的慌乱,他抓住时机,下达总攻令。顿时,汉军从不同方向发动攻击,巨型云梯架上了城楼,几万一直作壁上观的汉军步卒纷纷沿着云梯往上冲。汉军弓弩手压制城头鲜卑守城士兵的反击,同时,攻城锤猛烈撞击城门。更有一批人,扔出飞虎爪挂在城墙上,抓着绳子往上爬。守城的鲜卑人慌乱中没能组织起有效的防御,汉军的猛烈攻击终于收到了效果。午时,朔方城破,鲜卑人惊慌失措地从汉军故意空出的北门夺路而逃,一部分汉军追亡逐北,另一部分则加紧入城。
司马康此前重申军纪:但凡杀掠百姓、奸**女者,格杀勿论。当时两个副将不满:“老子为你卖命,发点小财,搞几个女人,有什么不行的?!”司马康面无表情地盯着这两个副将:“你们从来不是为我卖命。全军数万将士,都是为国尽忠,为陛下效命。我们拼死护卫的乡亲父老,都是陛下的子民,他们的性命财物,都应当有圣上决断,岂由尔等放肆?!你们两个,此前一向贪婪好色,本帅本意既往不咎,没想到你们反而在这里大放厥词!侵掠百姓,这是第一,不遵军纪,这是第二,目无长官,这是第三,三罪并罚,拖出去斩了!”那两个副将没想到连兵器都不拿的司马康竟然如此杀伐果断,他们还没做出反应,脑袋就被传阅全军以明军纪。全军将士再无人敢说三道四。但众将盘算,司马康的军纪只说了不得侵扰百姓和妇女,那么,不在“百姓”和“妇女”之列的人呢,要知道,鲜卑那边可是有很多男性贵族的啊。将领们请郭老黑去问司马康,司马康回答:“鲜卑贵族啊,抓起来,好好养着,到时候和那些鲜卑王爷换钱用。”郭老黑又问出了将领们最关心的问题:“那些贵族老爷的家产怎么办?”司马康想了一下:“派人看着,等我查点清楚了,给你们分。”
因此,众将率军入城,肃清残敌之余,纷纷派人包抄鲜卑贵族的府邸和仓库之类地方,虽然他们没胆子自己进去抢,但司马康肯定也得讲理,分战利品的时候,先发现的人肯定要多分一些的。看着那些气派的府邸,将领们心里喜滋滋的,真是“翻身农奴把歌唱”,鲜卑贵族老爷们从来都是抢别人,何尝想过他们也有被人抢的这一天。
全戎正在指挥部下接管城防,一个侍女通过全戎的亲兵给他送来一封信。全戎让亲兵带来侍女,发觉她正是多年前跟在李琳身边的丫鬟小芸。他接过信,小心翼翼地拆开,看到曾经熟悉的字迹:
朔方将军夫人李氏谨奉。
败军家眷,不堪乞怜;再见之事,终难思议。
朔方城中鲜卑人数万,尽皆无辜,愿将军存慈悲之心,留其活命。虽将入冬,但君春风得意马蹄疾,愿君前途无量。
若有再会时,自当黄泉处。
杭州城郊,花红不再。
朔方城下,晨光依旧?
读完,全戎不禁掩卷长叹。信中无一字谈及降服,有的只是无限的伤怀和感慨,甚至能感受到丝丝寒意。
全戎问小芸:“她没有再说什么?”
小芸回答:“我劝她投降。夫人流泪了,夫人说,我不懂她和您之间的事情,夫人说,如果她投降,将军您会笑话她……”
全戎让亲兵们退下,发觉小芸已泪流满面。
“夫人曾经说,她喜欢您。”
“哦。”全戎应了一声。
“她本以为能够依靠赵信将军安稳度日,但现在发觉不能了。战乱改变了人们的命运……她说喜欢杭州的雨天,但杭州的雨水,春雨和冬雨是不一样的。”
“嗯?”
“她说她就是冰冷的冬雨,与其变成温暖的春雨,不如对您冷酷到底,这样,她能更长久地留在您心中。”
“知道了。”全戎连忙打断小芸。他已经不忍再听下去。琳儿还是像少女时候那样,还是那个要强的女子。
“夫人还说,”小芸想起了什么,“如果赵信将军还活着,她守不住城一定会投降,但现在她不能这样做,她不愿被世人耻笑……”
“我知道了,你不用再说。” 全戎已经明白了李琳的心思。显然,她不出来投降,是选择自杀。性子还是这么刚烈!她知道,与其投降之后向全戎摇尾乞怜,不如刚烈地死去,那样能更久地活在全戎心中。那样一来,全戎大概终生也忘不了她。
就在此时,远方升起了浓烟,司马康沉着脸走到全戎身边:“你派一队骑兵去看看,是谁乱放火,不是说了不准杀掠吗?”
全戎躬身领命,他知道,这是李琳点燃自己的浓烟。
一个烈女,众人无不这样评论李琳。后人不由得慨叹,倘若他们二人在少年时就能在一起,那个女人也许会有另一种人生。在她自尽的地方,还残留着一株被烧焦了半边的梅树。未被烧到的那一面,却开满了白色的花朵。
看着那股浓烟,全戎咬紧了牙,他转身,发觉小芸还在,怒喝:“快走,不然我杀了你。”
小芸的身影远去,全戎早已潸然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