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一、位卑未敢忘忧国,落魄常忆母校恩
霍慎行的棺木在帝都西郊下葬,与他一同入土的,还有此役阵亡的上千名各级军官。而那几万为国捐躯的士兵,只能长眠在异乡的土地上了。为了安置这些军官,几百亩地被辟为“军塚”。弓弩营、忠勇营、重炮营全体出动,背土筑坟,女皇的禁卫军担任警戒。山野之间的几万军士固然震撼,整齐排列的几千口棺材更是看得人胆战心惊。没有民间丧事的唢呐和纸钱,万籁俱寂的背景下,重炮营的火炮连轰19响,隆隆的炮声回荡在飘雪的天空中,愈发显得寂寥。
炮声中,太史信没有动。他低着头,两条泪线划过面庞,表情犹如铁板,丝毫没有悲伤的样子。泪水却止不住地落在太史信脚下,很快结成了冰。
炮声中,司马康没有动。他抬头看着无尽的天宇,飞雪与泪水一起迷离了他的眼睛。他紧紧咬着牙,脸上的肌肉不住地抽动。
炮声中,全戎没有动。他一直盯着霍慎行的棺木,眼神十分复杂,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终究什么也没有说。
鱼羊和曹弘扬本来面对面站着,但两人都不想让对方看到自己的眼泪,于是把头转向一边。
郭老黑张着大嘴,却发不出声音。他一看身边的彼得,见彼得独自抱着酒壶猛灌,索性抢过酒壶,也一通猛灌。
赵烨和崔小强低着头,数着飘落到脚边的雪花:一朵,两朵,三朵……
在场的士兵也没有动,都默默低着头。担任警戒的禁卫军,把手中的刀枪握紧,再握紧。
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发出声音,炮声落下之后,甚至连风声都听不到,时间似乎静止了。此时此地仿佛形成了一个巨大的黑洞,它吞噬了人的活动、声音,也吞噬了时间。恍然中太史信耳边响起了秦道士教给他的一首歌:“每年春天,每年三月,逝去的英灵都会从乌里雅,从帕米尔,从者阴山回到故乡,回到母亲的梦中……”
“为何阻拦我?”柔和而坚定的女声打破了时间的停滞。声音不大,仍旧在寂静的背景下清晰地传到众人耳中。
“怎么回事?”太史信问禁卫军校尉赵烨。“将军稍等,”赵烨转身去探问情况,不一会儿回来报告,“秦惠卿小姐想要来祭奠霍慎行将军,被卫兵拦住了。”“放她过来。”“是。”
太史信也给弓弩营、忠勇营和重炮营的主事军官下达了同样的命令,于是黑压压的人群让出一条路来。秦惠卿在两旁士兵的注视之下缓缓走来。这里集中了新汉帝国最精锐的军队,虽然士兵被禁止携带武器,但久经沙场者自带的巨大杀气还是充盈着整个场地。看到秦惠卿在这样的场景下还能稳步走来,众多武将不由得暗暗叫好。
等秦惠卿走近了,太史信才发现,她身旁的人是沁河公主秦晚,于是立刻下拜,朗声道:“微臣太史信,率禁卫军及忠勇营、弓弩营、重炮营将士,恭迎沁河公主!”
其他人听到,立刻跟着下拜。多米诺骨牌一般的声响传递开来。
秦晚盈盈还礼,扶起太史信:“快请起,我没有提前知会就是怕大家多礼。”
太史信谢过,起身,众军也相继起身。
秦晚走到霍慎行的棺木前,轻声问:“他的尸首在里边么?”太史信摇头:“到现在都没找到,这里边只是几件布衣罢了。”秦晚拉着秦惠卿,两个人在灵柩前下拜。秦晚的小猫“小淑女”蹦了出来,冲着霍慎行的棺木“喵喵”叫了好几声,声音哀婉,仿佛在呼唤当初带她去吃鱼的伙伴。太史信抱拳:“我代霍慎行谢过。”秦晚微微点头,挽着秦惠卿,在禁卫军的护送下离开。“小淑女”跟着她们,三步一回头,不时望着霍慎行的灵柩,慢慢消失在大家的视野中。
“时辰到了,下葬吧。”司马康说。太史信点头,众将挥舞兵器,将地上的冰层破开一大片,民夫挖出一个几丈见方的坑。同样,几千个墓穴在民夫和士卒的共同努力下挖了出来。
司马康走到棺木的一边,太史信、于洋和曹弘扬跟在他身后,全戎、赵烨、崔小强走到另一边,几人合力抬起霍慎行的棺木,慢慢走到坑底,将棺木放下,回到地面上。
地面上的人立刻全部跪倒。太史信一愣,转身,看到第八个给霍慎行抬棺材的人竟然是女皇秦峻!
太史信面向女皇,单膝跪下:“陛下,眼前大汉最能征善战的将士们恭请谕旨。”
秦峻并不急于让跪着的人起身,她看着脚下的人们,坚定地说:
“今日,朕与众军会汇集于此,送霍慎行最后一程。祭奠此战献身的三万七千余将士。
逝者不凡,为社稷安宁百姓安乐,舍生取义,慷慨赴死,忠诚与热血不朽!
逝者平凡。霍慎行及众军,无万夫不当之勇,非王侯贵胄之身,出生入死,积功封爵。朕一声令下,全军离父母,别妻子,披挂上马,身死功成。以平凡之身立不世之功,岂不伟哉!
霍慎行掌管‘龙凤远’,每日过手银钱千万,他未取分毫;朕赏赐银钱,他皆赠予烈属;朕曰‘永不任用’,他仍一心报国。被贬朔方,他作诗一首——一入砖窑深似海,从此宏图是路人,位卑未敢忘忧国,落魄常忆母校恩。搬砖是假,忧国是真。以一己之身换朔方平安,他虽死犹生。
万千将士,为国为民,披挂出征,忘身于边塞,洒血于番禺。身后之事,朕难左右,然千百年后,将士功绩仍将传唱天地间。
人死不能复生,恸哭无益。吾辈自当抚恤烈属,继承遗志,成未竟之业。
吾辈低头,缅怀霍慎行,缅怀英烈。
吾等抬头,仰望苍穹,凝视化为星辰的将士,奋勇向前,开万世之太平!”
秦峻的声音回响在天地间。随后,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女皇万岁”,几万官兵立刻跟着喊了起来:“女皇万岁”,“为女皇而战!”
女皇秦峻一直在看着太史信,太史信没有和其他人一样呐喊,而是微笑着点头。他看见秦峻注视自己,伸出左手在空中她肩头的位置拍了拍,又冲她笑着点点头。
得到了太史信的肯定,秦峻喜极而泣。不过当时人们沉浸在欢呼中,没人注意到。
一切喧嚣散去后,太史信牵着马,沿着皇城外的街道漫无目的地前进。他摸摸马头,打量着寂静的大街和少数几个行人。
“啊,救命!”女性的尖叫刺破宁静,清晰地传到太史信耳中。他立刻飞身上马,向着声音的方向疾驰,不一会儿,便看到几个醉汉正拉扯一辆马车上的富家小姐。车夫和丫鬟都被打翻在地,站不起来。
几乎同时,执金吾手下的衙役赶到,几个衙役挥着木棍准备照着醉汉打去。
诡异的一幕出现了:一个醉汉冲着衙役们亮出一个牌子,衙役们都畏畏缩缩地退到了一边。
太史信踏步向前:“天子脚下,你们这些衙役竟然放任歹徒作恶?”
畏畏缩缩的衙役见到太史信立刻有了自信,一人爆喝:“你算什么东西,要你来管?”
太史信冷笑:“消灭人渣,好人有责。”他夺过一个衙役的木棍,一下打在那人太阳穴上,随后以棍为枪,料理了另外三个衙役,扔掉木棍,走向那几个醉汉。
一个醉汉又亮出一个牌子,太史信一看,将那人抱起,头朝下重扣在青石路面上。
牌子是镀金的,上边写着:“大安南国使节在此,我朝官吏不得造次。”落款是中书令。
“数万将士血洒疆场,换来安南猴子在帝都横行无忌。”太史信喃喃自语,扭断了一只安南猴子的脖子。
“遗孤烈属没人管,安南猴子是大爷。”太史信念念有词,将另一只安南猴子摔到墙角。
太史信扶起被打翻的车夫和丫鬟,示意他们带着小姐回家,嘴里说的却是:“连狗娘养的安南猴子都收拾不了,还想着收复失地?”
那车夫和丫鬟看着神神叨叨的太史信,驾车拉着小姐飞快地跑了。
太史信看他们走了,回去给那几个安南猴子补刀。“除恶务尽”这是秦道士教的。
事情都结束了,执金吾赵民总率领大队衙役赶来,将太史信团团围住。补充交待一下,当初不畏权贵捉拿人渣赵将军儿子的执金吾董承早已被赵将军的同类罗织罪名贬出帝都,现在这个赵民总特别擅长处理与各方的关系。
赵民总亲自率领大队衙役前来捉拿胆敢杀害友邦上国安南使节的“穷凶极恶之徒”,一心抓住这个机会在廷尉张水面前表功,没想到他见到太史信,一下子楞住了:“行凶者”居然是刚刚得胜回朝被封为左将军、与女皇秦峻关系异乎寻常的太史信!
赵民总冲太史信行礼:“执金吾赵民总参加左将军。”
太史信还礼。
赵民总慢慢地说:“安南人为非作歹,多亏太史将军果断出手。还请将军随下官回去,阐明个中经过。”
太史信正要应允,女侍郎蔡萧萧骑马赶来:“女皇口谕。”
众人连忙跪下接旨。
“太史信行为失德,着禁卫军押入天牢,静候发落。”
太史信笑笑:“微臣领旨谢恩。”任由两个禁卫军士兵给他戴上镣铐拖走。
赵民总吓得面色煞白,连忙招呼属下:“快带我去见廷尉大人,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