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四十二、不准躺平

独孤颜并不知道，她原本为盖楼坚设下的埋伏，误打误撞让全戎收获了从军以来的最大败仗。全戎的那两千亲兵，经过与慕容鹰、拓跋爽部下的交战，损失了百余人；被独孤颜摆了一道之后，阵亡、被俘、掉队的亲兵达到八百多人。虽然后来又有一百多亲兵凭借顽强的毅力，以各种方式回到并州归队，也只是把损失降到六百多人。在全戎眼中，新汉帝国的武装力量，无论是野战部队还是地方守备部队，都只不过是战斗力低下的炮灰，顶多在战争中捧个人场，甚至可能和土匪一样打家劫舍。全戎在意的，除了当初和司马康训练带出来的“忠勇营”、“弓弩营”、“重炮营”，就数他在朔方一手带出来的三万本部兵马和亲兵。如今“忠勇营”、“弓弩营”、“重炮营”早已被女皇划给别人掌管，朔方的三万本部兵马，有些留在朔方，有些成为军官散入并州各地成为军中骨干，有些随全戎移防并州城，还有的融入了全戎的亲兵。那些亲兵，虽然人数不多，却始终是全戎最可信赖的力量。全戎格外心痛的是，此战损失人员中一大半都是擅长土工作业的精锐。

充当太史信副将的亲兵队长，在全戎面前自刎谢罪但被拦下。全戎丝毫没有理会对方的感恩戴德，只是冷漠地看着门外，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的波动：“你死了有什么用？留着这条命，去把人找回来。”

全戎一反常态，没有再选个日子邀请“燕记杂货铺”的掌柜燕乔过来议事，而是直接上门请教。杂货铺的守门人倒也干脆，直接递给全戎一封燕乔的亲笔信。信中的意思是，燕乔觅得如意郎君，回明州老家成亲去了；明州距离并州非常遥远，全戎就不必千里迢迢赶去现场观礼啦，准备好贺礼等着燕乔回来就行；按照明州风俗，燕乔给全戎准备了五盒喜饼，敬请笑纳。燕乔留下的喜饼精致美味，让阿赖吃了之后念念不忘。只是燕乔回乡，全戎无法借重燕乔手下的力量，只好用自己的方式寻找太史信。

并州城的几个富商报官声称丢了珍宝若干。全戎对此高度重视，立刻派出专人查访，初步锁定此事为江洋大盗“张大壮”所为，明面上让衙役拿着“张大壮”的画像四处找人，并试图寻找目击者。看过“张大壮”画像的人纷纷表示，画中人头如南瓜，五短身材，长着两只黑脚，怎么看都像是天天练习铁山靠的身板儿。私底下，全戎则派出见过太史信的心腹亲兵，奔赴并州、凉州乃至鲜卑汗国的联络点，发动潜藏当地的亲兵一同寻人。他同时派人留心各地黑市中宝剑、铠甲、骏马的出售情况。

在一个月的搜查中，全戎的手下并未发现太史信的蛛丝马迹，反而在并州抓到逃犯五十多人，破获了一百多起案子（包括许多旧案、悬案）。女皇秦峻得知此事还跟廷尉张水感慨没想到全戎还有破案的才能，却不知太史信已经下落不明一个月了。

这些日子，太史信有多次出门的机会——比如此前被“影魔”拉着出去打工。全戎的手下找不到人，一是因为太史信每次出门前都被“影魔”变换了样貌（比如变成黑胖子、二赖子的形象），二是因为太史信自己也不想被全戎的人找到，即使看到了全戎联络点的标记也装没看见。自从上次太史信和“影魔”、“夜魔”私自出门后，沈玄清会在太史信出门的时候安排至少三个姑娘跟着。姑娘们刚开始还很小心，生怕太史信借机逃脱，直到发生了那件让她们对太史信“刮目相看”的事情。

某日，“厨魔”和“剑魔”、“血魔”带着太史信赶集，采买物品。太史信的体力一如既往给力。他背了五十斤米面之后，随手从“剑魔”那里接过十斤肉，从“血魔”手中抢过两只鸡、四条鱼，还把“厨魔”那个装了各种蔬菜的篮子抄了过来。太史信的动作纯熟自然，仿佛就是帮着自家亲人拎个东西。这下子，连从不给太史信好脸色的“剑魔”也有些不好意思。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冲太史信伸手：“我来拿一些。”太史信爽朗一笑：“这些小事，我来做就行。”

“厨魔”和“血魔”正揶揄地看着“剑魔”，忽然听到人群中响起了一声动物的尖叫。一匹拉车的骡子，不知道什么原因受惊了，快速向太史信等人这边冲过来，把车上的土豆撒了一地。赶集的人群原本就因为骡车横冲直撞而四散奔逃，又遇到了脚下的土豆，纷纷摔倒。一时间，哭声、喊声、咒骂声响成一片。沈玄清手下的这几个姑娘身手不错，避开冲过来的骡车没什么问题。太史信对敌经验丰富，躲开骡车原本毫无悬念。恰在此时，一个小孩被人挤倒在路中间，眼看就要被发狂的骡子踩到。太史信双手把东西一扔，顾不上取出背篓里的米面，一把抓住小孩往后一扯，生生避过了骡车。谁能想到，骡车虽然没撞到太史信和小孩，却挂住了太史信的背篓。太史信以向后仰躺的姿势被骡车挂着，双脚在地上拖行，情况十分危险。“剑魔”和“厨魔”、“血魔”对视一眼：“咱们追！”三个姑娘躲避着脚下持续滚来的土豆，发足狂奔。太史信回过神来，硬是凭借双手的力量，把自己的下半身撑起来，将双脚放在骡车上。“剑魔”等人见骡车冲出了人群，速度不减反增，把她们越甩越远。又追了一阵，三个姑娘实在撑不住，又累又气，在路边扶着腰喘息。

“要是太史信出事儿了怎么办。”“血魔”吐出一口浊气。

“厨魔”一边给“剑魔”揉腰，一边说：“若是太史信没事儿，逃跑了，咱们更得去门主那里领罚了。”

“剑魔”示意“厨魔”不用再揉了：“走吧，继续追。好在地上车辙清楚，一会儿就追上了。”

“血魔”似乎想到了什么：“动作快，一会儿肯定还有其他人找来，小心节外生枝。”

三人沿着车辙一路追寻，一直走到一条小河边，终于发现了已经停下的骡车，却并未见到太史信的身影。

“厨魔”急得一跺脚：“这下坏了！”

“剑魔”摇摇头：“别急，既然地上有车辙，兴许也有太史信的脚印。咱们再找找。”

三个姑娘分头寻找，果然在河岸边发现了疑似太史信的脚印。她们顺着脚印一路往下游走，还没看到人，先闻到了空气中的味道。

“血魔”仔细嗅了嗅：“有烧火的气味。”

“厨魔”擅长烹饪，鼻子更管用些：“是……烤鱼。”

三个姑娘原本就是出来买菜做午饭的，这一路跑下来，水米未进，这时候闻到烤鱼的香味，顿时有些饿了。尤其是“血魔”，肚子都叫了。她们顺着香味往前走，不多时，便看到太史信在河边的小火堆上兴致勃勃地烤鱼。

见到“厨魔”等人，太史信没有丝毫意外。他手中的鱼都被木棍串好了，个头不大，但已经被烤得酥脆。“饿了吧？没有调料，凑合吃点。”太史信说着把几条烤鱼递了过去。

“多谢。”“血魔”接过烤鱼就要往嘴里放，却被“厨魔”拦住。

太史信知道“厨魔”是怕这烤鱼有问题。这些日子，吃饭的时候，沈玄清会让太史信先选餐具，然后带着手下的姑娘把所有的饭菜都尝一遍，以示饭菜可以安心食用。有样学样，太史信此时也把“血魔”手中的烤鱼拿了回来，放在嘴里开吃，发出酥脆的声音。他边吃边说：“你们不放心哪条鱼，我来吃。要是都不放心，那我都吃了，可不能说我小气。”

“血魔”听着太史信吃得津津有味，口水都快流下来了，连忙接过一条烤鱼也吃了起来。她感慨道：“太史将军虽然烧菜不行，烤的鱼真不错。”

“厨魔”见状，也接过烤鱼，看了看，小心翼翼地吃起来。

“剑魔”吃了一口烤鱼，想起来更重要的事情，问太史信：“你一直在这儿等我们？”

太史信点点头：“肉丢了，米撒了，我饿了，就地取材，抓鱼烤来吃。我怕和你们走散了，就等着你们跟过来。”

“剑魔”和“血魔”交换了个眼色，都看到了对方心中的疑惑：“这大好机会，太史信为什么不直接逃走呢？”

吃完了鱼，太史信又和三个姑娘去买了食物，回到了驻地，向沈玄清报告了事情经过。

沈玄清依然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听完了事情原委，她让“厨魔”等人去准备午饭，单独留下太史信。

“师叔有事请吩咐。”太史信站直身体，双手垂于体侧，微微低头，说。

沈玄清上下打量着太史信，关切地问：“没伤着吧？”

太史信按了一下腰：“腰上被挂了一下，没有大碍。”

沈玄清看着太史信的手，似乎戏谑地问：“你回来干什么，怎么不趁机去找你的红颜知己？”

太史信脸上一红，手也不自然地握了一下，小声说：“我在这儿好好的，干嘛要跑……”

沈玄清眼中显出一丝疑惑。

太史信开始绘声绘色地解释自己安心待在沈玄清这里的原因。一开始太史信就没觉得自己能跑得了。他十分清楚，沈玄清武功极高，手下六个姑娘也不弱，并不认为自己能够从这七个人的严加看管之下逃脱。后来相处的时间长了，太史信反而不想走了。

一是太史信觉得沈玄清这个“师叔”对自己不错，虽然不至于像曹操对关羽那样三天一小宴，五天一大宴，上马一提金，下马一提银，但态度客气，日常关心（太史信憋在心里不敢说的话是：不像某人，又是把他抓进天牢，又是把他发配上郡，对他可“好”了）。沈玄清手下的姑娘们，虽然性格各异，但也没有对实际上成为阶下囚的太史信非打即骂。比起那些官职还没屁大就对下属发火撒气的杂碎，这些顶着“魔”字名头的姑娘简直就是圣人。

二是沈玄清手下的“厨魔”烧菜着实好吃。太史信烹饪水平极烂，对食物也并不挑剔，但也是分得出味道好坏的。在太史信看来，上郡县衙的后厨水平还不如街边小贩，上郡县城最有名的厨师烧菜水平也不如全戎。而“厨魔”除了擅长在饭菜里下毒，更有化腐朽为神奇的能力。她不仅有切土豆为菊花、变芹菜和苹果成凤凰的高超刀工，还能让寻常的食材，蜕变成了一道道美味佳肴。集市上随意买的鸡，被“厨魔”配上葱、蒜、花椒等佐料，不一会儿就成了一盘白斩鸡；平平无奇的一大块五花肉，被“厨魔”先煮后烤，只配合着盐、糖、醋，就变作了酥脆香甜的脆皮五花肉；即使是最寻常的豆腐干，被“厨魔”削片切丝之后，接受几次开水的冲淋，配合着虾皮、笋末、香菜和调料，也让被众人吃得回味无穷（“厨魔”还表示要是有扬州的特制豆腐干，味道才到位）。太史信毅力过人，这才控制住大吃特吃的念头。否则这些日子下来，他肚子上的肥肉肯定就把腹肌盖住了。

三是太史信在沈玄清这里过得日子着实惬意。太史信觉得，自己至今最开心的时光，既不是和秦惠卿花前月下的种种，也不是封候拜将的日子，而是跟着师父秦道士学艺的时候。那时太史信每天都很累，还不时受到师父的责罚，但习文练武，天天有进步，日日有希望。在上郡县令任上，太史信每天都要把大量时间用于处理各种糟心事，只能早起练武睡前读书。他努力做了一些事情，但并不喜欢这种钱少事多离家远、闹心窝火责任重的生活。而在沈玄清这边，太史信虽然需要扫地买菜挑水劈柴甚至准备洗澡水，但每天都有大半天时间可以在没人打扰的情况下读书练武充实身心。他最开心的是只需干活儿而不用劳神担责，不用操心自然吃得饱睡得香。至于红颜知己，爱谁谁，反正太史信本身就是一个特别耐得住寂寞的人，孤身一人在南方的大山里和安南猴子周旋两个月也没抑郁（不知道女皇秦峻要是知道了太史信当下的状态，会是什么感受）。

综上三点，太史信对于逃回去当县令乃至回帝都统统兴致缺缺，只想着在沈玄清这里多待几天。

沈玄清听了太史信的话，又好气又好笑：“怪不得你给‘影魔’、‘夜魔’忙前忙后毫无怨言，到我这儿躺平摆烂来了？！不行，明天你得替我办事去。”

太史信一笑：“好呀，明天为师叔效劳。什么事儿？”

沈玄清目光忽然转冷：“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