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五二、阳澄湖螃蟹洗澡
与牛掌柜道别后,太史信一闪身就跑进了路边的堵场“常赢坊”,从一楼大堂里咋咋呼呼的赌徒身边穿过,进入二楼角落的一个房间。
房间里,一个与太史信体型、年龄相近的男人还未从输钱的懊恼中恢复过来。那男人见到太史信,躬身行礼,随后默默站在一旁。
太史信想了想,念出了外人听起来会觉得莫名其妙的暗号:“阳澄湖螃蟹洗澡。”
这句暗号是有说法的。新汉帝国地域辽阔,饮食文化博大精深。在如点点繁星的地方美食之中,大闸蟹是雅俗共赏的一款。而产自阳澄湖的大闸蟹,通常被认为品质最佳,受到各个人群追捧(前文提到过,太史信若非十几年前在阳澄湖畔给沈玄清剥过大闸蟹,恐怕活不到现在了),售价也最高。“阳澄湖大闸蟹”的名头利润可观,自然引得各地杰出的商贩来弄虚作假。手段一般的诚信商贩,直接在招牌上写个“阳澄湖大闸蟹”糊弄事。手段高明的诚信商贩,则把外地螃蟹装在网里扔进阳澄湖,用湖水养上几天。久而久之,随着这类锦囊妙计被食客识破,“阳澄湖螃蟹洗澡”也成了一句俗语,专指以假乱真、以次充好。
听到太史信对出了暗号,那个男人开始脱衣服。
太史信看到对方的举动,吓了一跳,但是很快反应过来,也开始脱衣服。
片刻之后,太史信和那个男人换装完毕。那个男人恭恭敬敬递上一叠银票和一封信,冲太史信行礼:“陈公子,别在堵场多耽搁,出门雇辆马车就去青龙巷马匹商人尉迟临西家里吧。”太史信心领神会,塞过去一把铜钱:“白起,时辰还早,你可以先去赌两把,饿了再去城东青衣巷找表叔。”
就这样,太史信走出“常赢坊”的时候,就成了洛阳商人陈元的次子陈玄策。而原本背着“陈玄策”身份的那个男人,已经变成了从长安跟着商队来迦叶城投亲靠友的“白起”。
坐在雇来的马车里,太史信又理了理思绪。他不知道那个人的真实身份,只是能猜到大概那人也是跟着几个并不熟悉的人来到迦叶城,进城不久后就独自进入这人员混杂的堵场。而尉迟临西那里想必也没人见过真正的陈玄策。这样,太史信以不引人注意的身份进入了迦叶城,又换上了一个更方便行事的身份。
尉迟临西的宅子,是“小楼大院”的西域风格。这种住宅,周边是高大的围墙,主体建筑集中体现为一两座两三层的小楼,围墙内大部分面积则是空地。这种院落在西域流行,大抵是因为那边很多居民原本是游牧mIN族,就算进城定居了,也希望自家能有支帐篷的空间。鱼羊对此吐槽说:“还不是因为那边房价便宜,要跟帝都似的,郊外都要几百两银子一平,哪舍得家里整这么大一片空地。”
站到了宅子门口,太史信促狭地猜了一下这个人和尉迟壮是否会有亲戚关系。他报上名号,很快见到了尉迟临西。尉迟临西不太符合太史信对于商人的固有印象。这个人五十多岁,比太史信更高更壮,并没有长胖,眼中也没有奸商的狡黠,反而隐隐有些凌厉。换个场景,若是说尉迟临西是手握几千兵马的尉迟部带兵将军,太史信也肯定相信。
尉迟临西接过太史信手中的信,仔细看了看,以太史信肉眼可见的速度在脸上堆出笑容。太史信看到尉迟临西拙劣的假笑,觉得眼前的壮汉觉得这会儿至少像个商人了,没想到一下子被对方拍在肩膀上,差点没站稳。
尉迟临西把太史信扶稳,用发音有些奇怪的汉语笑眯眯地说:“小陈,你李伯伯都在信里跟我说了。来到尉迟叔叔这儿,就当作自己家好了,多住几天。大家都知道,迦叶城我尉迟临西是最重情义了。”
太史信赔着笑,心想:“这种自吹自擂倒是奸商常说的话。”
尉迟临西看了看太史信:“吃饭了没,尉迟叔叔烤肉的本事可是迦叶城一绝……”
太史信赶紧打断尉迟临西的自吹自擂:“多谢叔叔关照,刚才吃过了,就不麻烦您啦。天色还早,小侄想在城里转转。”
尉迟临西想了一下,叫来管家:“不急着转,你远道而来,先去客房好好睡一觉,睡醒了再说。”
太史信这一路走来,风餐露宿。他吃苦耐劳,对恶劣的食宿环境安之若素,但终究睡得不好,此时就恭敬不如从命,在管家的带领下,在客房睡了一觉。
一觉之中,太史信惊醒四次,做了三个梦。他梦到了拓跋力、尉迟壮和上次莫名其妙踪影全无的盖楼部王爷盖楼坚。太史信一向是个入睡快、睡得也比较沉的人。他虽然也容易做梦,但自打和秦惠卿分开而赵紫雁又嫁了人之后,基本就没有梦到过姑娘了(为什么听起来怪怪的)。就算梦到了哪个姑娘,太史信心底也不过是冷淡而漠然。甚至有一次梦中,太史信仿佛穿越了时光,回到了“夏公子”(拓跋爽)给秦惠卿喂饭的时候。在梦中再次看到这一幕,太史信没有痛苦也没有愤怒,连第一次的失望都没有了。他拍了拍那时候的自己,勉励自己要多多读书、好好练武,就转身离去了。
好不容易从床上下来,太史信发觉天都黑了。他循着烤肉的香味向外边走去,发觉尉迟临西居然真的在院子里烤肉!
尉迟临西身边放着一个碳炉,还生起了一小堆篝火。他左手在篝火上转着羊腿,右手把香料向着碳炉上边的肉串撒过去。火光烤的那些肉呲呲冒油,也映照得尉迟临西脸上神采奕奕。见到太史信来了,尉迟临西没停下手中的活计,用下巴转向一边地上摆好的的几案:“起来了?肉快好了,你先喝酒。”
农历九月,迦叶城的夜晚有些冷了。燃烧的篝火恰到好处地给人带来了温暖。太史信也不客气,道了声谢就坐下喝酒。尉迟临西准备的酒不醇却烈,入口之后直辣嗓子,正是粗犷鲜卑汉子喜欢的类型。
尉迟临西看到太史信喝了一大口烈酒,笑得更真诚了些。他抓起个酒壶,与太史信碰杯,自己也喝了一大口:“好汉子,不娇气。”
太史信发觉尉迟临西准备的酒还是挺上头的。他晃了一下脑袋,看向篝火:“劳烦尉迟叔叔亲自烤肉,小侄真是过意不去。”
尉迟临西把炭火上的肉串递了过去:“自家人说什么见外话。叔叔也不是客气,实在是其他人烤肉没我好吃。”
太史信接过肉串一看:“五花肉?”
尉迟临西自豪地笑笑:“是啊,五花肉烤过之后,肉皮脆,肥肉劲,瘦肉香,沾点我调的酱汁,一口下去就是好多味道。”
太史信咬了一口,果然感受到了颇具层次感的味道,由衷地感慨:“妙。”
尉迟临西又和太史信碰杯:“你从洛阳过来,怕是刚刚以为叔叔在吹牛。洛阳好地方啊,有山有水,牛肉汤羊肉汤好喝,烤肉也不错,但还是没我做的好吃。”
太史信没说话,吃了一大口肉,点头表示赞同。
尉迟临西又把烤羊腿在篝火上转了几圈,看了一下肉的颜色,把整个羊腿拿下来,放在几案上。
太史信感觉眼前寒光一闪,就看到尉迟临西拿着一把短刀把肉从羊腿上切下来。太史信对这种短刀太熟悉了。这种刀的名字被称为“狼牙”——形状有些类似狼的牙齿。它是鲜卑贵族的专供品,据说由一个汉人铁匠发明。这种刀的刀面上有云彩一般的花纹,刀锋也比较锐利,做工讲究,卖到几百两银子一把依然有价无市。因为既好看又实用,“狼牙”一直是汉军将士梦寐以求的战利品。许多汉军官兵都想用一把缴获的“狼牙”作为给心上人的聘礼。太史信曾经将十几把缴获的“狼牙”献给女皇秦峻(太史信:可不是聘礼,只是战利品哈。全戎:你献给某人的那些战利品,可比之前那些驸马们迎娶公主的聘礼都多)。这尉迟临西能有一把“狼牙”傍身,显然是有来头的。
尉迟临西把一盘切好的羊腿肉放到太史信面前:“吃肉吃肉,别盯着叔叔的刀了,这刀买都买不来,可不能送你。”
太史信装作失望地收回目光。
尉迟临西直接用那把“狼牙”扎起一大块肉,放进嘴里大嚼:“不是叔叔小气,这刀可是杀过人的。你带在身边,不好。”
太史信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
尉迟临西哈哈大笑,把刀拍在太史信面前:“你小子还不服气,会用吗?”
太史信没说话,拿起刀,直挺挺地站在一边,向左迈开腿,双手向前抬起,慢慢屈膝。
尉迟临西瞪大了眼睛:“你小子还会耍剑呀。”
太史信没回话,一板一眼地往下演示各个动作:三环套月、蜻蜓点水、大魁星式、燕子抄水、右拦扫、左拦扫、探海式、怀中抱月……
等太史信把剑招演示完了,尉迟临西喝了一大口酒,笑道:“你这是什么剑法,怎么好像路边大爷大妈早上练的。”
太史信咳嗽一声:“这是三十二式太极剑,倒是真有不少大妈大爷练这个。”
尉迟临西接过刀,没演示剑法刀法,倒是做出了几个标准的骑兵劈砍动作。
太史信一阵叫好,一连敬了尉迟临西好几杯酒。
也许是喝得高兴,尉迟临西慢慢打开了话匣子,和太史信说起迦叶城里的事情。
目前,迦叶城及附近地区大约有三万人,名义上以西凉侯大野峰林为尊,实际上权力则主要掌握在大野、买、达奚、贺兰这四大家族之中。这四大家族彼此通婚,互相竞争又合作,形成错综复杂的关系网络。大野一族虽然卖官鬻爵,但最重要的实权官职(比如负责征税的官员),都掌握在四大家族手中。除却官场,这四大家族还把持着迦叶城属地的食盐、青楼、堵场、浴场等最赚钱的生意。
迦叶城有官兵约2000人,四大家族又各自豢养私兵、门客几百人。由于此地能够获得鲜卑汗国的马匹供应,又常接纳被打散的鲜卑骑兵,四大家族的私兵中竟然有不少骑兵。至于那些所谓的门客,确切地说是身份各异的亡命徒。
迦叶城位置偏远,又是西凉侯的封地,平时基本不会受到新汉帝国和鲜卑汗国正规官僚系统的影响,成为了事实上的罪犯乐园。不管犯下了什么罪过,只要逃入了迦叶城,那些人就真正成了法外狂徒。当然,这里名义上依然是新汉帝国的领土,西凉侯对于帝国发布的海捕文书不会视而不见。事实上,每当收到帝国发布的海捕文书,西凉侯就会让手下带兵去在境内搜查一番,把发现的逃犯抓起来。被抓的逃犯如果不想被明正典刑,要么乖乖交出高额赎金为自己“买命”,要么成为四大家族的亡命徒,去做一些不法勾当给自己“抵命”——比如往新汉帝国内地贩运私盐,往鲜卑汗国贩运兵器铠甲等等,都是一些利润丰厚但容易掉脑袋的事情。
“你小子出门要小心哦。”尉迟临西醉眼惺忪地提醒太史信。在迦叶城,低眉顺眼便是普通人的生存之道。两个人因为一言不合当街杀人的事情每天都有,更别提城里到处都有的小偷、骗子。当初尉迟临西初到迦叶城,还没进城,一不留神坐骑就被抢走。不过尉迟临西也不是什么善男信女,硬是守了三天,一个人杀掉五个盗马贼,反而抢到了三匹马卖掉,开启了马匹商人的生涯。
“你小子会耍剑,”已经有些醉的尉迟临西趴在太史信耳边说,“那都是假把式,遇到事儿不顶用的,还是小心一点,年轻人不要太气盛。”
太史信也喝得有些醉了,含含糊糊地答应。
“一会儿你也洗个澡。简单洗洗就行,”尉迟临西仰躺在地上,晕晕乎乎地说,“明天,叔叔带你去外边洗澡。有不少外乡人,来迦叶城,就是奔着洗澡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