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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语境与习惯

李平从迷迷糊糊中醒来时已是阳光高照的正午,这个觉好香好沉。

他昨天下午从城中回来后,可能是因为在马上颠簸的原因,头更迷糊了,然后就直接倒头大睡了。

迷醉和懒散让他再次闭上了眼睛,搜寻着这难得的舒适与安详,又赖了一会儿床后,李平才十分不情愿的起来。

本想直接去训练场的,但拿起旁边散落成一团的衣物,一股刺鼻的腐败味道立即熏得他直皱眉头,过往时空的酒场经验让李平很清楚这是昨晚各种食物的味道与酒精在衣物上形成的各种化学味道的综合。

他得换身新衣服了。

刚准备开始翻检时,李平注意到一套干净的衣物正整齐的放在窗前的桌子上。

他愣了一下。

他清楚的记得昨天回来时,这里应该没有东西。他并不是一个会喝断片儿的人,而且他昨天一直也很清醒。

看来他睡得真的很沉。

自嘲了一下后,李平还是顺手拿起了这套干净的衣物并走向屋外,他需要去冲个澡,洗去身上同样的酸臭味。

在院子中,直接就着大缸内的凉水从头到脚透透的一番清洗后,空气中弥漫着着一股淡淡的香皂的味道。

看着一旁原来的肥皂,现在的香皂,李平不禁想起了前日在左梦庚那里的种种,真得给这东西添加点香味剂和色素了,否则说它是香皂还真点怪怪的。

冲洗完,李平迎着阳光站立了一会儿,贪婪的呼吸着清新的空气并享受着日光的洗礼,感受着年轻的躯体给他带来的澎湃动力,这让他感到格外的舒坦与陶醉。

而后,他就坐靠在院子中的一张竹椅上,闭目养神。

他的小院里这时很安静,并不会有人,他们都得参加训练。也许是这片刻的休憩与安宁真的让人陶醉,不知不觉中他又轻轻的睡了过去。

什么东西掉在地上的声音让李平一下子惊醒了过来,他睁开眼睛寻找着声音的方向,却看到刘小惠正站在屋子门口满面通红的看着他。

“爷!我,我来收拾房间。”

刘小惠在李平疑惑的目光中紧张的说道,她似乎受到了惊吓。

“嗯!”

李平发出了一个并无意义的音符,然后他的目光却落在了她身后地上的一个扣翻的木盆上。

“我,我真的没当心,不知道将军在休息,以为没有人,都,都是我不好。”

刘小惠看到李平目光的落点后急忙解释起来。虽然还有点磕巴,但也不再过于慌张。

刚才刘小惠喊李平“爷”,应该是急了,本来她一直都是在喊李平为“将军”的。

既保持了适当的距离,又显得足够敬重。

赵进是可以称将军的,游击在这时一般正是将军名号的起档。

但称李平为将军,那就纯粹是敬语了。自己人或者私下叫叫都是可以的,但并不能拿到官面场合上去。

李平一时没有察觉这中间的差别,他也才刚刚搞清楚状况,于是只继续发出着不明确的声音“嗯”,并淡淡的看着刘小惠。

不和怎的,李平就是不想说什么。

尴尬中,刘小惠有些别扭、有些茫然的不知所措。她站在那儿低着头有好一会儿,不安的抬起头后却看到李平还在那里注视着她,又吓得低下头去。

最后,她终于想起去弯身捡起那掉在地上的木盆,然后迟疑中蹑手蹑脚的走进屋中去收拾。

李平还是没吱声。

等刘小惠进了屋,李平的思绪却到处乱飘起来,他以前从未认真注意过这个女人,只是知道她很利索、很细心,他的房间真的被收拾得很整洁。

今天的刘小惠穿了一套棉布制的衣服,大概是襦裙吧,李平暗自猜想。

他现在还搞不清古代衣服的分类叫法,但也注意到这里的很多女人都穿着类似款式的、这种上衣下裙而并非连体的裙装,但个中也会有着好多的不同。

在刚才的粗略的观察中,李平注意到刘小惠身上的襦裙十分合体。褐色的交领襦衣配上薄薄的淡蓝色镶边带褶的长裙虽然看着朴素,也没有其它花色,但却显的非常素雅。

李平知道刘小惠原来是襄阳城中制衣的能手,在整个一条街面的制衣女中还颇为出名,也难怪她的着装在艰苦中仍能显出别致。

一个会收拾自己的女人总能让人赏心悦目。

李平和刘小惠之间的交流很少,他们甚至都不怎么碰面,但刚才不多的几句话却让李平注意到了一个细节。

那就是刘小惠从来没有自称过奴婢,而是始终自称着我,也从来没有管李平叫过你。

来到这个世界的这段时间,李平已经发现,这里人们之间的称谓即熟悉又陌生,既讲究也随意,除了一些特别的称谓外,大体上搞不明白叫错了也无所谓,因为实在是说道太多,而普通小民又哪里搞得那么清楚。

但“我”和“你”这两个最常使用的称谓却恰恰有着严格的讲究,也自然而然的引起了他最多的关注,因为胡乱说话多了可不是什么好事。

“我”在这时其实已经是人们使用最广泛的一种自称,上至达官贵人下至乡野小民,无论高低贵贱莫过于此,这点有些大出李平的意料,而奴婢这个词平常却没有人用。

当然,“俺”仍然具有着广泛的使用,这与地域性有很大关系,而且来自农村的人们也用“俺”用的更多一些。

而“你”却不是轻易用的,除一般性的使用外,在两人接触时使用“你”要么是表示亲切热乎、要么就是两人彼此很熟。

而在面对达官贵人时,“你”更不能乱用,只有自认地位对等的人才敢用“你”去称呼对方,否则只能去用敬称。所以刘小惠从来没有在李平面前说过你,也没有和其他人说过,李平只听她在刘三面前叫过。

在和马永的一次闲聊中,据马永听说,就是宫里的皇上在日常生活中也多用“我”来自称,“朕”更多的只用于非常正式的场合和行文中。

在李平的有意引导下,马永还不经意的谈起,大户人家的下人们通常也使用“我”,或者直接使用自己的名,有时为了表示谦卑也会用“奴”来自称,男性的仆人有时也会用“小的”来自称。

至于自称“奴婢”,一般只听说在高官大门的家中和宫中使用,听说太监们也会这么自称。至于等同于奴的女仆人,有时也会被称为女婢或婢女,而且也不是自称。

不过,犯了大错或招了祸事,急了眼时,把自己叫奴才或奴婢也是有的。

马永的这番说辞,倒也大体符合李平粗略读过的《红楼梦》中关于人物之间称谓的描述。

描写明朝官宦家生活的《红楼梦》成书于18世纪的清王朝早期,是“主子”文化的极盛时期,也是历代主仆地位差距最大的时期,“我”却依然是书中的主要用语,可见明朝晚期也应差不太多。

更有意思的是“爷”这个称呼,也不是李平原来想像的到清朝才开始流行,而是在这时就有着很广泛的使用,并且也并不是奴才文化的产物,真的是一种尊称。

因而,保障营中叫李平“爷”或“老爷”的人很多,至于宋宝来,则多称为“二爷”(因为李平算是大爷)。

“爷”这个称呼还十分意外的不限男女,除了地位很高的人会被称爷外,人们还会对内心十分敬重的人称某爷,哪怕她只是个尼姑或是个普通妇人。

而“长官”称呼在部队中的推行也出奇的顺利,甚至居然还让很多部队里的官兵有一种自豪的感觉。

原因居然是“长官”和“大人”这两个称呼此时已经有了,并还很普遍的使用着,当然它们通常是在官场之中使用或专门用来称呼官场中人的。

官兵互相高兴的叫着并欣然接受,可能是有一种大家都已入官场的感觉,好像提了身份一般。

而李平在别人面前称高蕾为高小姐、赵兰月为赵小姐,也属于歪打正着。

小姐这个称呼也决不是瞎用的,只有大户人家未出嫁的女儿才能被称为小姐。小门小户和普通乡民家的女儿是决不能这么叫的,只能被叫做姑娘或某家的女儿。

当人们叫着高小姐、赵小姐的时候,本身就是对她们尊贵身份的一种认可和敬服。

更有意思的是,李平经常叫宋宝来为老宋也没有引起任何人的不适。原来,此时在称谓前冠以“老”字完全就是一种很普遍的社会风俗,才二三十岁的男女就被称为老大人、老人家、老夫人等几乎比比皆是。

但也有前提,称谓前被加“老”字得是有点地位的人,普通人还是不行的。

甚至有这么一种说法是:三品以上庶僚(百官),多称之曰“老翁”。虽然李平的这种“老”加姓的叫法还比较新鲜,但考虑到中国之大,语言各不同,谁也说不好外地就不这么用。

因而李平的这种叫法也很快被接受并流行开来。因为这么叫后,连普通士兵都觉得自己也好像有地位了。

不过,“爷”这样的称呼还好,“老”的乱用真的让李平极其不适应。

叫李平“老爷”倒也还好,但当你听到有人管左梦庚的媳妇儿叫老夫人时,你就知道那种别扭了。李平有时觉得这也许就是明末社会阿谀奉承之风愈演愈烈的一种写照。

正在李平从那里瞎想的时候,刘小惠从屋中出来了,想来是活已经干完,她手中的盆中放着李平换下的那些脏衣服。

端着盆子对李平微微屈了下膝后,刘小惠轻轻的问了一句:“将军,可还有什么吩咐?”

“没有,你去吧。”李平礼貌的笑了笑。

刘小惠闻言有些意外的抬起了头,看了李平一眼,她的脸又再次有些发红,然后她低着头以小碎步迅速的走出了院子。

看着刘小惠远去身影,李平一时有些发呆,然后才好像明白了点什么。

他又突然想到,他现在还不得不去适应这时一些称谓上的用法。但以后,随着他带队伍的时间越长,他和宋宝来的语言与着装习惯会不会也会反去影响他的部属们。

就像随着李平和宋宝来经常张嘴“你”“你”的,“你”这个叫法在他的营中已经越来越普遍,也越来越不那么讲究了。

还有就是李平不留下巴上的胡子这事,已经有一些官兵开始了模仿,胡忠山就是第一个这么干的。当然这种模仿应该更多的是出于讨好,而不是影响。

毕竟一支军队就是一个小社会,还是一个等级分明、长官意志极强的社会,头头们的习惯很容易辐射到队伍之中,并形成所谓的“新传统”与“新习惯”。

就如这整个左良玉的大军之中,在彼此交流时说北方话早已是中上层将领间不自觉的普遍行为,反而说官话的人很少,根本就在于左良玉和其身旁的亲近以及大将们大多说北方话。

明朝晚期的官话大体上同明朝时的南京话,与江浙沪一带的吴音相对接近,但又很不同,与目前的南京话差别也很大,当然更不同于现代的普通话。

明朝时的南京话会成为官话的主干,主要是受明朝开始建都南京的影响,即使后来朱棣迁都北京,他从南京以及附近一带带去了大量的人口,并成为明朝北京人的重要基础。

明朝时的南京话与现在的南京话是不同的,这主要是南京在明末和太平天国运动时遭到了多次几乎灭绝性的屠杀,随着外迁人口成为新的主体,主体语言自然也发生了改变。

说大体同和接近,主要是朱元璋及其身边亲近的用语习惯或其他的因素可能对当时的官话产生了一定影响。

因为从明晚期久居中国的欧洲传教士利玛窦的记录中可以知道,明朝的官话是一套有完整的闭音节体系的语言,而目前的江淮话并不具备这样的完整的闭音节体系。

北方方言、吴方言、湘方言、赣方言等同样不具备完整的闭音节体系,它们同样是开音节语言而不是闭音节语言。

目前中国境内的汉语方言中,仅仅有客家方言、闽北方言、闽南方言和粤方言具有完整的闭音节体系,也是真正的闭音节语言。

客家话很有可能是中国境内最接近明朝官话的汉语方言。而客家话又是中原古汉语的“活化石”,保留着中原地区许多古汉语词语与常用词一些词语的发音特征。

当然,随着时间的推移,迁都到北京的官方也很有可能会不可避免的受到了北方主体人口的影响,并且脱离了江浙沪语言的大环境后,其语言本身也会自我演变。

想到这里,李平突然意识了到什么。

他猛然发现这好像并不是他的瞎想,语言与习惯本身就是一块的阵地,他可以改造的阵地,也是他大有可为的阵地。

李平腾的一下就站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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