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未能免俗,聊复尔耳
“手头有事,自去忙你的,不必送出来了。”
“姑娘有空多来玩儿!”
少姝在好友手上捏一捏,仔细珍重地里三层外三层包好瓷盘,她可不想还没交到子猷他们手上便先出了岔子,与众人道过别,才紧紧抱了包裹,轻手轻脚转身,如履如临而去,引得大家伙儿都一个劲儿地咧嘴笑她。
珐花默默地倚在门框上,目送着少姝背影,几乎要看不见了,还兀自一动不动地发着呆,耳边传来伙计们东拉西扯的聊天声。
“阿圆那孩子真让我开了眼界,指不定以后能成个人物。”
“说阿圆有‘内刀’,其实大有‘内刀’的是少姝姑娘才对。”
“何以见得?”
“你想啊,一个女娃儿,敢跟着几个愣头青去找上寺沙弥们兴师问罪,换一个谁会如此行事?”
“有几分道理,身处那片暗林中,凶险莫测,危机四伏,难不成少姝姑娘也有两三下拳脚?”
“不好说,谁也没见过。”
“啧啧,这姑娘十里八乡也少有!”
“说什么十里八乡……”
“还不快赶紧干活儿,净乱嚼啥舌根子?”
忽来武窑主的一记断喝,屋里复归静寂。
金乌西坠,玉兔东升,在飞快逝去的时光里,少姝每日照常黎明即起,洒扫庭除,采药熬煮,陪着母亲在小院里转圈儿似的忙碌,有空了则翻翻子猷捎来的书册,还有陪着尹毅上陶复庐医治并练武,闷了便找诸多小友们逗趣玩笑,倒也惬意得很。
她偶尔也听乡民们唠嗑,说上寺的那一伙儿依旧全无影踪,衙役们几乎没把后山也翻了底儿掉,仍是遍寻不获,纷纷猜测他们已集众逃往外县去了,此案竟就此延宕下来,好在尹毓川伤势已无大碍,又开始下城张罗生意了。
转眼间,炎炎夏日来临,少姝忙里忙外,山上水边不歇的往来,个子窜出了一截儿不说,皮色也晒黑了些许,看着更像一个乡间淳朴热情、勤恳劳作的姑娘了。
这一日,少姝将尹毓川捎来的书递上,笑道:“妈妈你瞧,这是毓川叔从孔庙边的书肆替我买的,说是县学里头的弟子们都爱传阅,赶上过几日‘晒晒节’,好同我那些书册放一起晒喽!”
她口中的“晒晒节”,即是“七夕”。
眼见女儿煞有介事的模样,思霓越发觉得可爱,故意逗她:“算了,就你那几页书,簇新的一样,还想凑热闹?”
“妈妈还记得吗?大宅过七夕时,一大家子人把箱匣里收的东西通通搬出来,院子里摊晾的书比衣物还要多出许多,那可真热闹呀!”
“是,你和兄姐弟妹们乐得穿梭其中,东翻西翻地笑闹不停,大人们顾不过来,也就懒得管你们了。”
“呵呵,鼻尖上整天都绕着樟木箱子的味道。”
“日头高悬又不十分炽热,曝晒经书确实最好。”思霓点头,“那城中有意炫耀的豪门富室呢,则是在院落里挂开绫罗绸缎,光彩夺目,堪成景致。”
“嗯,眼看家家户户又要忙活起来了,感觉什么都能晒呢!经妈妈一讲,这习俗属实有些变味儿,渐渐成了张扬比阔了呢,”少姝猛地想起了什么,一时笑得前俯后仰,“妈妈可知道阮咸,他是名士阮籍的侄儿,论起来还是叔夜先生的世侄……呵呵,实在有趣!”
(阮咸:“竹林七贤”之一,具说是拥有绝对音准的天才乐神,精于音律的他改造了从龟滋传入的琵琶,人们也称之为“阮咸”,简称“阮”。)
这上下笑得思霓也益发奇了:“对此人倒也略有耳闻,说他天性通脱放达,行事不拘小节,他又怎么了?”
“说这阮家一族啊,居住在陈留尉氏城中一条大街的两侧,不知打何时起,呈现出‘北阮皆富,南阮皆贫’的异状。”
“哦,那么阮籍和他侄儿这一支,属于哪边呢?”
“很不幸,他们是南阮,想来家境也不富裕。”少姝接着绘声绘影地形容起来,“又到七月初七了,北阮那边自然不能错过晾晒财物的绝佳时机呀,于是乎,锦衣华服,名人字画,将院子里、房顶上、大门内、窗棂边,张挂得无所不至,唯恐从价与量上被人比下去了。”
“呵呵……于是?”
“于是阮咸不甘示弱,他也如法炮制,在院中架起竹竿,悬挂起一架子的‘大布犊鼻裈’!”
(大布犊鼻裈:即是用布做的大裤衩,可能阮咸家贫买不起高档次的面料,一个大字也是趣怪实足。)
思霓笑不可抑:“试想街道两边的‘对台戏’,哎呀呀,目不忍睹,这边是姹紫嫣红,那边是清一色的大得出奇的……咳,对比之下,未免十分不雅。”
“是啊,”少姝边笑边说,“好歹士族名门,身份不同,当下便有人站出来指责,他却不慌不忙地说‘未能免俗,聊复尔耳’!反正我没钱,闲着也是闲着,姑且这么挂挂,权当过节了!妈妈你说,好玩儿不好玩儿?”
(“未能免俗,聊复尔耳”句:阮咸其人其行的记录,见于《晋书·阮咸传》。这种以放浪形骸来表达心中郁闷的作法,两晋名士中大有人在。他们《世说新语》还有记载,七月七日人人晒书时,东晋郝隆却跑到太阳底下去躺着,人家问他为什么,他回答:“我晒书”。一方面是蔑视晒书的习俗,另一方面也是夸耀自己腹中的才学晒肚皮也就是晒书。藐视礼法,反对时俗,与阮咸可谓前后呼应。)
“怎么不好玩儿?简直要笑掉人的下巴,”思霓在女儿的鼻头轻轻一刮,““这些个奇奇怪怪的事儿,又是从子献他们那里听来的吧?”
“妈妈如何知道,一说一个准。”少姝正坐起来,揉揉笑痛的面颊,“他这样的行事,也算无声的向不良习俗抗争,是绝不会同流合污的了。”
母女俩笑了一会儿,少姝又想到了大宅中的过节的光景,便道:“七夕入夜以后,妈妈的东西总是收得最迟了,每每还要晒晒月光。对了,我和姐妹们守夜,聚起来穿针验巧,手工赛巧,摆果乞巧,今年我也好想尽兴地热闹热闹。”
“嗯,你高兴就好了,这回,请的都有谁啊?”
“月初我就都告诉了,约好了先上集市,各自购得乞巧的物什,珐花、青凤姐弟是必来的,阿圆等人嘛,便看他们心情了。”少姝早已张罗起来了。
(乞巧:中国岁时风俗,农历七月七日夜,穿着新衣的少女们在庭院向织女星乞求智巧,称为“乞巧”。七夕节的来历与民间流传的牛郎与织女的故事有关,它最早的渊源可能在春秋战国时期,如《诗经·大东》:“跤彼织女,终日七襄。虽则七襄,不成服章;睨彼牵牛,不认服箱。”不过那时只是祭祀牵牛星、织女星,并无后面的故事。直到汉代,其细节才与牛郎织女的故事联系起来,并且正式成为属于女性的节日。晋·葛洪《西京杂记》中也说女子乞巧的活动源于汉初刘邦的后宫。是夕,尚未出阁的女孩子们尽情玩乐,借着乞巧的由头,穿新衣,吃花果,结伴游玩,是货真价实的“女儿节”,魏晋南北朝时期穿针乞巧、喜蛛应巧的习俗,也一直保留了下来,只在细节有所改变。但是,纵观整个古代社会,几乎没有明确地将七夕视为“情人节”,正好相反,古代认为七夕前后成婚是不大吉祥的,战国晚期竹简《日书》里写牛郎织女的婚姻非常悲剧,“戊申、己酉,牵牛以取织女而不果。不出三岁,弃若亡”,大概意思是若人们在这种时候结婚,丈夫三年内会离弃妻子。)
“怎么回事,跟着你,男娃儿都乐意乞巧了。”思霓故作讶异,连连摇头,抬手拿过女儿准备要晒的书,是本诗集,随意翻动了两页,停住了,不觉低声轻吟道,“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纤纤擢素手,札札弄机杼。”
(迢迢牵牛星:《迢迢牵牛星》是产生于汉代的一首文人五言诗,是《古诗十九首》之一。)
她抬起头,视线扫过眼前的织机,心下叹道,这一句倒是应景。
晃动的烛光下,少姝的眼眸忽地一闪:“妈妈,河汉是天河,‘河汉女’自然是大家供献乞巧的织女神了?”
“是呀!”思霓微笑颔首,“诗中所说皎皎美好的女子,正是天河之东的织女星。女神与隔河相对的牵牛星牛郎本是对夫妻,号称白首双星,皆因人仙殊途,他们只能每年七夕相会一面,其余日子里,她只能守着织机日复一日地劳作,织造出天边纷飞的云蒸霞蔚,眼见美景的人,也都能感应到女神绵长的等待和深情。”
(白首双星:出自《红楼梦》通行本第三十一回回目“撕扇子作千金一笑,因麒麟伏白首双星”,据着名红学家、山东大学教授马瑞芳老师解释,这里的“双星”是指牛郎织女双星,暗伏后来史湘云与其夫卫若兰的悲剧结局;有人解释白首双星合一阴一阳,可能因为湘云与丫鬟翠缕刚大讲了一通“阴阳理论”;还有人从更玄妙的角度去看,指出归得真心自性才是真正的白首,真正的永恒,真正的仙寿恒昌、芳龄永济。总之,都是耐人寻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