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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无愧碑

可是关于“石门子”,一直以来都有些异闻在坊间流传,思索间,尹毅眉头攒起个疙瘩,脱口而出:“阿翁,小时候听你说过‘铺铺灯,三钱银’的故事,记不太清楚了,能再给毅儿讲讲吗?”

“浑小子,阿翁这么累了,哪再还有精神同你说这个?”眼见时辰不早,秀英忙嗔怪制止。

“咳,不要紧,”尹横清清嗓子,侧过头来,正对着孙儿被好奇笼罩的小脸,笑着慢慢开口,“难得毅儿提起,这个故事啊,说一遍有一遍的心得。”

听了这话,毓川和妻子相视而笑。

“人一辈子,能留下些故事给后人津津乐道,便属不凡啊!容我想想,那是在多早以前来着……”尹横慎重斟酌,“建宁二年,有道先生在家中去世,终年四十有二。”

(建宁二年:公元169年。)

尹毅忙又竖起耳朵,听到阿翁娓娓道来:“当时,从弘农郡函谷关以西,河内郡汤阴以北,两千里内,有近万人负笈荷担、柴车苇装、弥路塞途,前来为先生送葬。”

(“弘农郡函谷关以西”等史料:出自《后汉书·郭林宗传》。有道先生名泰,字林宗,范晔为避父范泰讳,于《后汉书》中改作“郭太”。)

“哗,先生原来有这么多士人追随!”不管听过多少回,尹毓川每每要在这个地方这样感慨一番。

“你想,除了他老人家的学生,当时名重天下的高士也多与先生交游,志同者共为先生刻石立碑,碑文由蔡邕蔡中郎亲撰,写完后,他与涿郡名士卢植伤感作论,大致意思是,‘我作的碑铭有很多,都有些感到惭愧,只有作郭有道的碑没有愧色啊’!”

“阿翁提到的这两位我都知道,蔡邕是陈留人,辞赋大家,精通音律和书法,而卢植允文允武,还是蜀汉昭烈皇帝刘玄德的先生哩!”

(蔡邕:(133年-192年),字伯喈。东汉末期名臣,文学家、书法家,才女蔡文姬之父;卢植:(?-192年),字子干,东汉末年经学家、将领。师从太尉陈球、大儒马融等,为郑玄、管宁、华歆的同门师兄。)

尹横听了颇为意外,继而心情大好:“你们看看,自打毅儿跟着少姝姑娘一同读书,果然是进益不小!”

秀英欣慰地笑笑,方侧头,却触碰到那双和自己全无交流的黑眸,又不由地暗暗神伤。

“彼时,郭氏后人在先生坟旁搭起茅屋,服丧守制,咱们说的‘石门子’,就是墓前的石造祠堂,从祠堂的石门进去以后哇,才会看见真正的墓门,众子嗣在墓门前设案供几,日日跪拜痛哭。”

“儿子,就要到‘铺铺灯,三钱银’喽!”尹毓川厚实的手掌落在尹毅肩头,轻拍了一下。

“那时,城中有个落魄的读书人,家贫难以度日,估计听得为先生送葬规模之众,猜测石门子里定收有钱财,于是生出了偷窃的歹念。一天趁夜,他尾随祠堂值守的郭家人溜了进去,谋划摸几件财物就去,可是悄悄在里面转了几圈,什么也没找到,正着慌懊恼,瞧见供桌上有条玉带,荧荧闪光,想必值钱,赶紧拿来缠在身上,满心窃喜地往外溜,不一会儿,觉得腹间嘞得慌,竟至喘不上气来,还伴有窸窸窣窣的怪声响,低头看去,猛地一个激灵,居然有条绿色的大蛇,昂着首,吐着猩红的信子盘将在他的腹部!”

“嗵”的一声,秀英膝上的家伙什儿翻到了地上,她尴尬地笑笑,眼角抑制不住抽动两下,怎么回事,大晚上的听这个,有些瘆人。

“妈,蛇是小龙,有灵性的,除非人去招惹它,它是不会先来缠扰人的。”尹毅有板有眼地说着,意图为母亲缓解紧张的心绪。

“嗯,那便是‘护坟蛇’了,”秀英看了眼公公,低声嗫嚅道,“过去曾听说,人们在先生的祠堂附近偶然遇见了它们,也都会绕道走,以示恭敬,也从来没人敢伤害它们。”

“阿翁,那贼人后来怎么样了?”尹毅急不可耐地追问。

“后来啊,”尹横捋了把胡须,接着讲道,“那人一见蛇,受了惊吓,登时连火烛也拿不稳了,脚一软,昏倒在地上。不知过了多久,待他悠悠醒转,已出了满头满脑的冷汗,这才觉得腰上空空,四下一看,不见了大蛇踪影,心中仍在惊骇,抬头见供桌上有油有灯,便颤巍巍起了身,添油将灯点着,伏地轻祷起来,大意是迫于生活窘困造次,求神明莫怪等等,战战兢兢祷告完,涣散无主的眼神落到供桌上,就见那桌上出现了好些散碎银两,并有如新写的数行字迹。”

尹横眯起眼,梗了梗脖子,用神地想了一阵儿,清嗓道,“是这么写的:‘?道微怅徘徊,清流濯襟尘。稽古知旋反,朝夕觉本真’,据说这些字,是以‘八分’书体写成,点画磊落,骨力劲健,那人念了一遍,再一遍,如同在原地生了根,直直杵着,动弹不得,待他神智清明,才哆嗦着收了银子,恍惚出得门去,从此发奋功读,回归正途了——喏,‘铺铺灯,三钱银’便是这么来的。”

(清流:原指清澈的流水;后喻指德行高洁负有名望的士大夫。该典故出处是指东汉末年的太学生郭泰(林宗)、贾彪和大臣李膺、陈蕃等人,他们联合起来批评朝政,暴露宦官集团的罪恶,于汉桓帝延熹九年(166)为宦官所诬陷,以结党为乱的罪名遭受捕杀,十余年间,先后被杀戮、充军和禁锢的达七八百人,史称“党锢之祸”。)

“八分书体,顾名思义,想必是磊落劲健,很有骨力。”尹毅喃喃道。

“来,”尹横大手牵起孙子小手,在那小手掌中,缓慢有力地写了个“道”字,自打孙子视物困难以后,老人就是用这个办法教孙子认字的。

“你体会一下,虽都是隶书,但八分字体左右相背分开,中间有波势,挑法明显。”

“明白了阿翁,”尹毅唯唯称是,“供桌上那首诗的用意,是劝人弃恶从善的吧?”

“对喽,旧有‘梁上君子’,咱们界休也出了个‘石门子君子’。”

秀英点头不迭:“一旦沾染恶习,没能及时改过,那可真是一条道去到黑了。”

“贼也不是生而为贼的,能劝其回头,实乃大善。”尹横深吸口茶,沉吟起来,视线悠然越过头顶繁密的花叶,直至散落如棋的星光中。

“不过,石门子如今怎么打不开了?”尹毅终于问到了,“为何连官府也常探询?”

静默片刻,尹横好似才回过神来,有些含糊其词:“这个,其实石门子的撬确有些讲究,本就不是随随便便就能进祠的,我还记得当年少时,随老太公自外游学回乡,他也曾入石祠祭拜过一回,后来大约是年深日久,如今那撬竟不知所踪了!”

(撬,当时当地人们对钥匙的叫法。)

“真是怪可惜的。”尹毅失望地叹口气。

“据传石祠当中还收有有道先生的遗书一卷,录其一生求学为道,尤其是人伦鉴识之大成。官府偶尔探询,想来也是为问及此书吧,可咱们郭老太公呢,无论他那会儿是否‘灵光’,只管讳莫如深地念叨‘撬丢了,撬丢了’,我看往后啊,怕是没人能问出个子丑寅卯了。”尹毓川失笑,“对了,这趟回去,还让我们赶上出‘大戏’!”

“什么大戏啊?”秀英努力撑起已有些困倦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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