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泉畔人家
贾飏唯唯称是,他定神凝思,没想到,这位从前华岩馆的老管事,闲语间,能结结实实地为他讲出一番闻之足戒的道理来,通身的气度叫人打心底里敬服,霎那间,福至心灵,莫不是正因老人出身于华岩,才会有数十年如一日的自省意志?更因此,虽遍历一生至今,精气神依旧欣欣向荣,全无腐朽老态,令人惊叹。
他怔怔地抬头,恰好接住父亲的殷切目光,仿佛对他内心的纤毫变化洞若观火。
“话说回来,县令此次着力将源神庙上下修葺一新,非但面貌卓然改观,亦向泉域百性彰显了官府对水利的看重,为民福祉计,树立法度日常,杜绝妄为失序,实为长远周全之举。”
“尹老言重了,民生裕,邦本固,官府本分而已。”贾敏求虽如此说,还是很佩服尹横的胸襟热忱,古稀老者其志可嘉。
“来的路上,我瞧着,有不少木屋架在湍急的河流上,轰然作响,还有人们不停地进出搬抬,便是水磨了吗?”刘氏按捺不住新奇,细细打听起来。
“是,如夫人所见,”思霓答道,“那水磨加工粮食是用不到牲口的,自上而下的水势就办到了,省时省力。”
长年身居闺闱内室的刘氏面上流露出几分讶异,她赧然一笑:“我是少所见而多所怪了。牲口拉的石磨也晓得,这水磨倒真不曾见过。棋布错峙,倒成了别样的景致,原来是取用水利之巧思啊,可见般若。”
(般若:(bo rě)是佛教术语,意为“终极智慧”“辨识智慧”,专指如实认知一切事物和万物本源的智慧。)
“全邑粮食多数在此加工,利益颇丰,山上磨主远较一般农户要富足得多。”冯粲虽是初到界休县衙做事,可论起当地的经济庶物来,已有大至了解,又忍不住开腔道。
贾飏听得津津有味,不住点着头:“看来此地水磨业兴盛,全有赖鸑鸑胜水啊。”
“村里的制香、造纸、陶窑这些作坊,都离不了这些转动不息的水磨,”尹横细数起村落里兴盛至今的老行当,念及水磨的操劳,心生感触,“如同日月转动,人生天地间,日复一日,也像在世上磨哟。”
“从青春磨到老大,说难不难,说易也不易啊。”贾敏求徐徐绽开的笑容里,似饱含无尽深意,“不在其中,难解其味。”
“难中亦有幸,苦去了甜又来,苦乐相磨相伴,才是一辈子的滋味儿。”话题又在刘氏这里锋回路转。
“还有香气,”思霓接茬过来,“洪山香料用的柏木、榆树是就地取材,须碾碎磨粉,一到晚间,水磨的前前后后便有香气沉淀下来,都是乡里们再亲熟不过的味道,可好闻了。”
“嗯,之前飏儿陪刘世子回来,捎带为我置办了好些物件,光是香品就不少了。”刘氏尚为尽兴,特特地嘱咐起儿子来,“呆会儿,咱们再到集上逛逛去。”
贾飏似早有预料,他故作一副为难的样子:“唉,母亲大人一入集,保准又要走不动道儿了,瞅见哪样儿不好呢?行行重行行,沉湎闹市中。”
贾敏求也笑了:“夫人,界休人道‘香出洪山’,制香确属洪山百业中的翘楚,除却供应全县所需,还源源销往外地,近至五台山,远至异域。包括制香在内,洪山各业所缴税赋占到全邑半数以上,山藏卞玉,水藏骊珠——此言非虚啊!”
(五台山佛教建筑群:位于山西省五台县东北部,为中国四大佛教名山之一,大孚灵鹫寺,即今显通寺,建于公元68年。)
话说作为佛教名山,五台山上佛寺之始,以大孚灵鹫寺为最早,初建于汉永平十一年,为汉明帝刘庄邀请印度高僧摄摩腾、竺法兰东来传法时,诏令兴建,成为“释源宗祖”之一。
“南无阿弥陀佛!”那刘氏平日虔诚礼佛,她当即双手合十,闭眸持诵,又睁开眼,“这应是老话讲的地灵人杰,不然,此地乡里们怎生都心慧手巧,似我这笨笨的,怕是学不来。”
“夫人贵体福深,何用操劳。”思霓巧然一笑。
“虽说这山上,家家户户无一不擅制香的,但手艺总有高下。”尹横轻轻捋动颌下白须,深邃的目光淌出暖流,“论及香事的精巧细致,自是首推思夫人了。”
“哦?”引得刘氏越发想要探问个究竟了,她巴巴地柔声请教,“敢烦思夫人为我等讲讲可好?”
“夫人既问,权且听由民妇絮叨絮叨罢了。但有言之不足,诚望尹老垂示补缺。” 思霓见对方饶有兴味,也不由地打开了话匣子,“自古香药同源,医家多用香来治未病的,驱邪避秽,除烦调神,闻着香,用起来也便宜。起先,多用泽兰、蕙草、包茅,及椒、桂、萧等。或熏烧、或佩带、或煮汤、或入酒,时日既久,便也琢磨出了按‘君臣佐使’组方配伍的合香。”
(泽兰:别名“地瓜苗”,生于沼泽、水边等潮湿处;蕙草:别名蕙兰,初夏开淡黄绿色花,气味很香;包茅:即香茅草,用于祭祀天地祖先,周朝时楚国主包茅之贡,以香茅草献予周天子;椒:即花椒;桂:即桂树;萧:即艾蒿。)
思霓所说治未病,源自于《黄帝内经》所载“上工治未病,不治已病,此之谓也”,即采取相应的措施,防止疾病的发生发展,起到未病先防和既病防变的效用。
贾敏求颔首:“《素问》有云‘天食人以五气,地食人以五味。五气入鼻,藏于心肺,上使五色修明,音声能彰’——有此等益处,无怪乎山民们潜心香事,绵延至今。”
(《素问》,医经着作,与《灵枢经》为姊妹篇,合之而为《黄帝内经》。)
“以思夫人之意,香花香草取自山水精华,这香方就好比药方了,小侄听郭先生提过,少姝姑娘有研习黄芪之术,那她也会制合香了?”贾飏插话问道。
“是,”思霓款款侧头过来,怡然含笑答道,“小女确已制过一两回了,只不过她耐力稍逊,干活总手忙脚乱的,尚欠火候。”
“如此说来,合香必有重重繁复工序,不是轻巧地看过几眼就能出师的。”贾敏求看出来了,在如许郑重、世代传承的技艺上,当有极为厚重的情怀寄托。
“至于工序么,其实也无多大繁难。须先将香料选配好,自然香方最是要紧的,都研磨成了粉,用鸑鸑泉水煮成糊状,另有长在山崖上的成年柏树根磨粉,与沸水一并倒入缸中,用力搅拌,将香料悉数融混一体。”
“果然,若没有水磨来帮忙收拾香材,这头一桩就极耗体力了。”冯粲发声议论过,忙欠身俯低,请思霓继续。
思霓凝眸,汪着一团柔和的笑意看向门外欢闹的人群,徐徐道来:“在热气蒸腾中,将香料和成团状,至质地松软,且有韧性为止。和好以后,拍打切块,放置风干,约莫一个时辰后,待香团紧致绵软,再掰成小块后压实,山乡晚间潮凉,需静置整整一夜,如此,制成香后才能火头炽盛,不会轻易因风而灭。”
“次日起来,视其情形,反复切断、揉和,再放入特制木器内,挤压成小块的香饼,满满地平铺在香板上,搬到院中翻动曝晒,日头赤赫赫,地上丝氲氲,湿气层层褪去了,香味紧锁其内,大功告成。存于地窖收藏好,用时随取即可。”
“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看似严苛,但一步也不能草率大意。”末了,尹横又语重心长补上,“诚心做事自有天知,偷工减料,耍滑取巧,那还不如不做。”
“扬精华以炫燿兮,芳郁渥而纯美。香品即人品,惟有心明气清,才能使不同的香料精华留存,且气味和合。”王文娟十分入神地听到这里,由此及彼,若有所得。
(“扬精华”句:出自汉朝刘向《九叹·惜贤》,赞美鲜花散发的醉人浓香,纯真美好。)
刘氏深深为之折服,不禁啧啧叹道:“多么费心吃力的活计,也属实是值得的。怪道我每每试香,恍如置身于山灵秀水之间,原是大有来头的。”
思霓赞同:“夫人说得极是,焚香袅袅,系情天然,咫尺间萦绕,却一步步地,领人踏进山水的前尘旧梦当中,若能再佐以琴、茶、诗、书、画,岂非更添意趣?”
“不是老朽偏于贵人前夸口,按咱们思夫人之法所制的合香,纵使长年累月地存放,亦是分毫走不了味儿的。”尹横亲试过,笃信思霓的手艺,敢为其作保。
“唔,”刘氏悠然神往,看着思霓,索性省却扭捏迂回的功夫,径直询问了,“思夫人甫进厅堂,便随进来一阵幽香的清风,翩连起浮,沁人心脾,与飏儿拿回来的诸香大有不同,未知是何名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