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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文火来之,武火来之

从幼时起,少姝就钟情于月亮,不管是肆无忌惮地望着她,还是偷偷摸摸地瞧两眼,发觉月亮始终是温柔如一地看着自己,瞬时,心头会闪过一种妙不可言的感动。

“一轮明月照无眠。你看月亮多了不起,山川河流都由她照着,古往今来都由她照着。我们家里人说啊,仰望皓月思念过对方的人,会得永生永世牵绊。”思霓喃喃道。

骐骐仰起头来,竟乖巧地点了点头,望着主人絮絮说下去。

“你没见过三岁上的少姝吧,可是个小精灵呢,酣睡时,听到大人说话的声响,会得眯眯笑着醒转来,立即稚声嫩气地招唤,唤得人心里明媚无比。她打小爱吃圆圆的烘干,还要喂大人,自己一口,喂人一口,吃得很香。差不多了,开始自己的游戏,用手捂起点心半边,说一句‘月亮进了云里了’,再张开手,咬上一半,小脸鼓鼓囊囊地说,‘看,月亮又出来了’,看得我真忍不住会想,那烘干里真有月亮的味道吗?”

(烘干:应为介休当时一种面点的名称,据说婴幼儿可食。)

骐骐听得倏然跃起,在窗下来来回回蹦哒不休,思霓当然看得懂,它这是在表达自己愉悦的心情。

“瞧,少姝做完啦,你也去睡吧,明早更有劲头上后山去。”思霓起身,一边动手关窗,一边嘱咐道。

闻言,骐骐点点头,又跟在少姝身后,忠于职守地在院子里轻步溜达一圈儿。

每日睡前,少姝必要特意留神查看过院门落锁,才会放心地折回卧房,虽然回回被母亲嗤为“多此一举”,但是坚决不改。

厅堂东面是思霓的卧房,两间相通,西厢有一眼小窑,是少姝的房间,她进屋关上门,三两下爬到炕上,拉出靠在墙边的小木桌,就着月光点好烛火,从被角下面摸出本书来。

精力旺盛果然是少年人最大的好处,虽然已入深夜,但看着眼前摊开的书卷,少姝正意趣盎然。若要她此刻就躺入背窝里去找瞌睡虫,一定不行,她会觉得身上哪里不对劲儿的。她抿了嘴角,不时陶醉地歪着脑袋,翻看着显然有些破旧的书册,少姝爱听它粗厚纸张摩动时发出的簌簌声,爱它模糊到色彩已然难辨的书封,爱它随处大小不一的“补丁块”,当然,最爱的,还是书页上那些难得一见的奇花异草、趣昆神兽,仿佛故人一样,它们与她缔结了一种别有会心的情谊,少姝这本极其珍爱的《山海经》,正是已故父亲送她的第一本书。

幽然小窗里,与青灯黄卷相伴的少女,依然目光炯炯在书页上或疾或缓的游走,这个时候,淙淙流淌的鸑鷟泉也都失去了声响,神秘夜色笼罩下,少女已去到一个广袤无垠的世界。

莫非熬夜的“不规矩”会更添读书的乐趣,叫人想停也停不下来?

思霓站在西厢房外,望着窗上的小小剪影出神片刻,这孩子,每日非要累到盹着才肯罢休,目睹她这副恋恋凡尘的小模样,思霓摇摇头,算了,今晚就不进去扫她兴了,由得她再折腾会儿吧。

思霓回转房中,轻脚踱到炕边坐下,触手所及是冰凉的簟席,呵,屋内清凉还要胜院中三分。冬暖夏凉——正是身居窑洞的好处,与城中郭宅那砖石垒砌的宽阔院落相比,窑洞住来易接地气,也接蜿蜒于沟壑林间的山水之气,颇合怡情养性地过活,因此被当地人戏称作“神仙洞”。

“神仙啊……”,思霓低语着,将发髻一松,扑朔迷离的烛火映衬下,一缕银发,在浓密的乌丝中泛动着清亮的光泽。

她扣钗轻歌,柔软轻细,低回婉转,仅自己听得真切,在四周的静谧中,又仿佛是从渺远处字字传来:“我有佳儿,不羡贵官。可依山水,乐捐绮纨。朝夕欢聚,何慕神仙。”

那边厢,阵阵困意袭来,手中的卷册悄然落到枕边,少姝早一头堕入黑甜乡去了。

次日晨曦,天光徐徐透进窗隙,感受到拂面暖意的少姝眉头一颤,她睡眼惺忪地支起胳膊,搭上额头,缓缓醒神。

接着,她被什么吸引了,忽地一骨碌爬将起来,原来是窗棂上,爬动着一只黑底红点、翅壳油亮的花妞妞,也不知何时飞进来的,被困屋内多久了,叫少姝稀奇的是,它身上还托着个比她小一圈的“小妞妞”,黄壳上黑点遍布,乖乖依附在大虫身上,动也不动。

只见那大的稳稳地背着小的,坚定地往上爬行,虽然看着累,却没有停怠的意思,想必是十分急切地要回到后院菜地觅食?

(花妞妞,即瓢虫。)

少姝微微笑,将窗子推开些,那花妞妞居然一拐,就势出去了,因背着一个,无法飞动,还是接着沿墙爬行,她探出身子,目送它们,直到看不太清了,才兀自言语起来:“小花妞呦,你真有福气,你妈妈宁愿不飞也要背着你,真想看看你日后飞动的模样,记得要把妈妈那份也飞回来哦。”

踩着晨起的露珠,少姝一鼓作气爬上屋后的小丘,忙不迭地眺向远处。当朝霞终于在天边铺展开来,她眼睛都舍不得眨一下,生怕错过了那极速变幻的云蒸霞蔚。

她迷恋山林间所有的色彩,如雨后山涧的绰约虹影,如流动清泉的通透闪耀,又如日头穿过树荫跃动不止的金黄,还有初春农田中一望无际的鲜绿……而随着苍穹微明时分的光与影,清山秀水间新的一日便来了。

回到院落,先同母亲问候过晨安,少姝干劲儿十足地来到厨房,准备熬煮汤药。

自厨房窗外,伸进来一枝青色竹竿,此刻,正有断断续续的水珠从那竹竿的尖嘴上滴下,落到下方所摆的大陶缸内,所引正是山中的鸑鷟泉水。

她轻手打开事先按量分好的草药包,里面是形色各样的根茎叶片,有些因经风干而变得轻脆,有些厚实沉沉状如石块,将它们倒入瓦罐,注入静置好的泉水,刚好没过药材两指。

少姝揭开另一眼灶炉上的铁锅盖子,取出微温的椒盐“烘干”,整齐装盘。母亲做的“烘干”喷香软糯,早起入腹,无比熨帖舒泰,她又盛满两碗米粥,夹了半碟咸菜,端往厅堂。

待母女二人用过早饭,药材差不多浸泡了半个时辰,少姝将药罐放到升好火的灶炉上。

“文火来之,意淡息微,缓行不绝,绵绵若存。武火来之,意深息重,急运淬炼,沸沸化凝。”少姝叨咕着,拿了把团扇,在旁一丝不苟地扇着风,不消片刻,小脸已被灶火映红了。

少姝已知,如同行气吐纳,采药烹炼亦有文、武火的区分。从不同药物的性质而言,发汗解表或芳香类药物,宜用武火急煎,而滋补调理或味厚类药物宜用文火久煎,皆可使药效达到最佳,药材中的某些毒性,就在火力的封固温养中慢慢地析出转化了。

说她是融汇贯通也好,胡乱篡改也好,不知怎的,便将以上所知混编而成一则口诀,练功导引时也念,煎药熬煮时也念,飘到思霓耳中,总被母亲笑她不伦不类,怪里怪气,不成想,兴味反而愈发高涨,她竟习以为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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