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鸑鷟泉
少姝欠欠身,到卧房取了笙簧,来到前院树下。见子猷在案前抚琴,思霓陪着客人们静坐聆听,少姝见母亲品着香茗,双眼微微眯起,模样很是享受。
她笑着,悄悄走过去,立于妈妈身侧。
睁开眼,看到少姝手里的笙簧,思霓温婉的嘴角不觉上扬:“你哥哥要与公子们琴音唱和,你来见识一下也好。”
又怕女儿过分紧张了,她偏过头来,轻声嘱咐道:“量力而行,适意情惬就好。”
少姝明白地点点头。
飒飒的清风吹拂,朗朗的琴音入心,少姝的纤弱身姿随风轻摇起来,笙簧也渐渐“寻”到嘴边,找到了与琴弦相和的契机,悠扬放声。
贾飏拍着手,目光在子猷和少姝间流转,稍作思虑,先声吟唱道:“玉韭沐霖珠,折角追高古。”
刘渊也紧随其后,击节唱和道:躬身践大道,深山结仙庐。
在一阵激扬的乐声之后,子猷抚琴的力道递减,轻盈如点水,听来犹如清泉落入平缓之地,不疾不徐地流淌,然后他举首唱道:“贞光不绝俗,风流得其真。超然荡仙舟,明哲复全身。”
此曲终了,举座喝彩,两位公子更是大呼妙极。
子猷摊开手,阔袖飞动,谦恭谢道:“三日不练,手生荆棘,诸君见笑了,两位公子常日往来于公卿世家之间,眼界开阔,今日听我兄妹二人合奏,更富山野之气吧?”
刘渊朝少姝一拱手:“未料郭小妹的笙簧之音如此灵动,在下以为,此等未禁雕琢、质朴自然的乐韵最是难得!”
“着实不凡,有如凤声啊!”贾飏亦表十分欣赏,“在下曾闻,此山胜水原是鸑鷟所引,想必那鸑鷟之鸣,也同姑娘的乐声一样清妙脱俗!”
少姝慌得两手乱摆:“贾公子过奖了,小女子实不敢当此赞誉。”
书童阿真一脸懵懂,不失时机问道:“那公子刚说的鸑鷟,也是凤凰喽?”
“对,鸑鷟是五凤神禽之一,传说乃无宝不落的仙鸟,总是雌雄双飞,当它们中有一只死去时,另一只会悲鸣三日夜,最后热血冷了,血液干了,也就相从于九泉。”贾飏解释道。
“其质坚贞,可悲可叹。”思霓略微颔首,不觉唏嘘动容。
子猷看思霓一眼,接着说道:“贾公子所言不虚,确是这种神禽,传说大禹治水时曾经过此山,水退之后,民众笙簧欢歌答谢大禹,他手下有位得力干将,与山上女子结为夫妻,二人常于山顶奏乐呼啸,以作凤鸣,忽一日,果有鸑鷟飞驻于山岭之间,连叫三声展翅飞去,它落过的青碧峰遂即涌出甘泉。”
“山海经上说,‘狐岐之山无草木,多青碧,胜水出焉’,”少姝又摇头晃脑地掉起书袋来,“这‘胜水’说的便是鸑鷟泉。”
“呼啸旷放,笙簧多情,相配得宜自有妙处啊,不过说到引凤,又与呼啸吹奏之人的造化德行不无关系。”这是刘渊的见解。
“少姝姑娘,那对夫妻后来怎样了呢?”阿真关心那对引凤之人。
“名山胜水,高人自然是愿意留在狐岐山了。”少姝的回答言简意赅,却也启人遐想。
“真是一对韬形晦影的壁人啊。”刘渊赞道,“后世有箫史弄玉,也就不足为奇了。”
阿真悄声暗问:“公子,刘公子说的箫史弄玉又是何等高人啊?”
贾飏亦低语以答:“弄玉是秦穆公之女,箫史乃其良人,他们在高台上弹琴吹箫,感凤来集,最终也仙去了。”
阿真恍然,好些个动人的传说,他不禁心声感慨,此番上山真是没白来。
“嗯,那些引凤之人的音容,必是琼姿炜烁,风神俊雅,非凡人所能见能及,”子猷神往,又探身看住刘渊,“说起吟咏歌啸,我记得上党求学时,也曾有幸领略过贤弟之啸艺,此地清幽景绝,愚兄琴音如不为贤弟的啸咏作陪,那才是至憾!”
刘渊笑道:“刚刚听罢此地的高人逸事,小弟粗蠢之技,岂敢炫耀。”
“刘公子切勿过谦,郭家小妹愿给公子和哥哥笙簧助兴。”听子猷那样说过,少姝早就满目期待了。
“如此,渊只好不揣浅陋,在诸位面前献丑了。”
刘渊恭敬从命,他站起身来,收起云淡风清的笑意,略略静气调息,之后轻轻蹙口,清越的啸声旋即绵绵而出,初时气轻,听来如浅吟低诉,伴着他源源不断上升的气息,其音渐次攀高,刘渊间或将手指挡在唇前,旋律顿挫之间,颇有古风雅意,众人细按之际,耳畔唯有院外奔涌不息的泉水,与那啸音相融相谐。
接着,子猷弄琴,少姝吹笙,同声并起,伴着刘渊那越发高亢的啸声,直上九霄,回音渺渺,不绝于耳。
刘渊以一声长啸收声,四围寂然,片刻后,少姝和诸公子纵声大笑,痛快淋漓。
众人叙聊,管弦断续的时分,忽有县衙差役轻叩院门,他们是受命来接世子一行返城的。此次匈奴世子造访界休,虽说名为观览人文风物,也是由县衙奉迎接待,贾飏遵其父嘱,全程陪同。
送客出门前,思霓给少姝递来件厚棉的裲裆:“喏,快套在衣衫外面,起风了,护住前心后背,暖和些。”
(裲裆,是一种盛行于两晋南北朝的背心式服装,制式为前后各一片布帛,在肩部有两条带子相连,无领,腰间以带子系扎,其意在挡住前心后背。)
“好的妈妈,我说怎么进出院子觉着凉嗖嗖的呢!”少姝忙不迭添衣上身。
众人行至门外泉边,刘渊与贾公子等回身拜别,特向少姝母女致谢:“有劳思夫人和少姝姑娘款待,感激不尽。”
子猷拱手笑道:“在下另有些家事,需在山上盘桓两日,还要烦请贾公子为世子的行程多多费心了。”
贾飏笑:“份内之事,请子猷兄放心。”
刘渊此刻,反而不如先前轻松恣意了,临别了,他仿佛很用力地想在子猷脸上找寻某种确定的答案,或是期待着他能给予某种回应,但是看样子终于无奈了,只是客气地泛起些许笑意,坦然与师兄话别。
二人的神情落入少姝眼中,她眨巴着眼,若有所思,垂手看着自己一步一挪的脚尖,脑袋瓜里,冒出来的种种猜想不停地转悠。
思霓见女儿又在动闲心了,双眸弯月一样,散出柔光。
沿着流水的方向,子猷携妹又送出了一里多路,望着宾客们登车揽辔,踏上返程。
回院的路上,少姝脚步轻盈,叽叽喳喳地诉说着她在聚会上新长的见识云云。
子猷陪同思霓款步而行,两人恬静带笑,默默听着,思霓的曳地深衣上,从围裳间伸出数条形似旌旗的飘带,走动时随风起落,如燕尾轻舞,华带飞髾,风流自然。
看着眼前意兴盎然,像小鹿一样不时轻跃的小妹,子猷幡然生出新的观感:少姝这孩子,秉性单纯赤诚,还未经受束缚,不禁让他忆起几年前——仅仅是几年前——的自己,想来,于他们兄妹而言,这样随心所欲地生长在山水之间,当是最意趣恬适的日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