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念兹在兹,自有殊胜
佛图澄明亮的笑意渐次扩大,仿佛带有某种除人心中疑窦的神秘力量,只见他频频颔首道:“一生万法,万法归一,念兹在兹,久久为功,日后自有殊胜,依贫道所见,郭公子与少姝姑娘宿慧不浅。”
(念兹在兹:出自出自《尚书·大禹谟》,意是泛指念念不忘某一件事情。)
(久久为功:出自《史记》中《礼书》篇“守正笃实,久久为功”。守正,即坚定目标;笃实,即踏实做事;而久久为功,即为长久的坚持。)
(殊胜:本指稍微略胜、或特别优美,也有事物超绝而稀有之电。佛教特指事之超绝而世所希有者,常用来赞叹法会的庄严、因缘的难缝、法门的玄妙等。)
过去者为因,现在者为果;现在者为因,未来者为果——这是佛教的三世因果论,而人的“宿慧”在今生遇到了机缘,便会显发出来,是某种先天的智慧。
“哪里哪里,法师谬赞。”兄妹俩忙不迭的推辞,只觉愧不敢当。
“念兹在兹,便是要每时每刻身体力行。”子猷意味深长地看着少姝。
少姝笑答:“虽不能至,心向往之。”
(“虽不能至,心向往之”:出自司马迁《孔子世家赞》,“太史公曰:《诗》有之:‘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意指虽然不能到达那境界,但是心中一直向往它。)
屋子里,除了那高谈快论的三位,其余还在大眼瞪小眼。
听着他们你来我往,武家父女虽一时未能全部领会,亦觉大和尚名不虚传,大为诚服。
“时辰不早,贫道取了钵,还要去拜访思道友。”佛图澄望眼窗格外天光下的葱郁山色,意欲辞别了。
少姝一振,思霄于山外的相识众多,可惜她总无缘得见,冷不丁地遇着一位,登时惊喜交集,她立即自告奋勇:“山径杂乱,我来为法师引路?”
“不劳烦姑娘了,贫道还记得令舅结庐所在。”
少姝不觉咂舌,原来,人家大和尚一早知道她家底里。
“未知法师将在界休盘桓几时,”子猷不舍,恳切相请,“来日宽馀,可否烦请法师至华岩书馆赐教?如得光降,亦可大慰众学子仰慕之私,悟缘之盼。”
少姝心下一动,兄长念念不忘华岩馆的传习教化,已然深刻在他血液当中了。
“今得心仪陶钵,且与诸位相谈甚欢,贫道已然不虚此行了,”佛图澄浅浅笑着,伸手往双脚点了点,“它们将我引向何处,都是佛陀的指示,先深谢郭公子的盛情厚意,青山绿水,后会有期,我们随缘再遇吧。”
听他熟稔地使用着方言惜别,大家忍不住咧嘴笑开了。
佛图澄依前约放下了重金,窑门外临行时,他再度回头,用温和的目光打量过众人,合掌道:“诸位留步,贫道告辞了。”
众人齐齐揖拜,翘首目送,直到大和尚的身影转出山坳不见了。
回到屋内,武成器低了头,打量着手里沉甸甸的十数贯五株,怔忡地呆坐起来。
“出家人不以钱财为意,不过在下忖度,”子猷健步掀帘而入,见此情景朗声道,“器物唯有在真正有缘人的手中,才值连城之价。”
武成器似醒转般,在长脸上抹了一把,苦笑道:“是,若论技艺,山间作坊遍布,总不乏出类拔萃的,不过法师所器重的,当是小女技巧之内的虔诚,合该是她的造化。惭愧啊,小人整日里心怀生计,忧虑重重,只记挂着赶工劳作,已无暇顾及陶艺的内在了,尽管做到指头发颤,竟与本心相去甚远。”
“才没有,父亲的陶艺无人能及!”珐花听得急了,眼眶泛红。
父亲的手落在女儿的头上,并重重舒出一口长气。
这时,大小陶工一齐涌了进来,个个眉飞色舞,喜出望外。
“东家快来看,出窑了!”
“哎呀,品好色足,保管你们想不到!”
“这一窑烧得也太好啦!”
“什么?”武成器一边揣好钱,一边疾步往外赶,一不小心,脚下打个趔趄,珐华眼明手快扶住。
郭家兄妹紧随其后,走到了才开的窑口一侧。
窑口上有序堆放着刚取出瓷器的匣钵,热浪汩汩,犹未散尽,少姝取出绢帕印了印额头的汗珠,也递给子猷擦擦。
成品多是白底红花瓷壶,齐齐整整地摆放在数排架子上,等待清点,在晨光的照拂下,成片红花闪耀着瓷光,叫人转不开眼。
“可以么?”
得到允许,子猷小心翼翼地捧起一只壶,前后左右细观把玩,盛赞道,“白瓷细腻饱满,配以艳丽多姿红花,可谓相得益彰,似这般白地红花器,在下属实头回见到!”
听了他这话,陶窑上下个个喜笑颜开。
少姝和珐花两个,早已又抱又扯地欢跳起来,活脱脱两团停不下来的小圪狸。
所谓圪狸,乃是常于山上高坡地出没的一类小动物,身小尾大,形似松鼠,蹦跃出现,动作极其灵敏快捷。
“没有歪货?!”武成器一打眼,便能估摸出成品的数量,他难以置信地揉揉酸涩的面颊,“黄货也不见?!”
“不多哈东家,只几件略带微瑕的,我们都挑出来垒墙角了。”
武成器蓦然转头瞪住墙角:“才那么两件?乖乖,这一窑透着点玄乎!”
他转而琢磨起来,眼神晃晃悠悠飘到珐花少姝这边:“莫非……”
少姝按捺不住,接了话茬道:“武师,莫非又是珐花的功劳?”
“小师妹早起才听过教训,姑娘还是不要挑这话头才好。”旁边即刻冒出个怕事的陶工,嘀咕着告诫,嫌她哪壶不开提哪壶。
也有好奇的,爽利直问:“少姝姑娘这话,从何说起啊?”
少姝用胳膊肘碰碰好友,低声催促道:“时机难得。”
“好。”
珐花深吸口气,一股脑将她“还火”的做法细说给大伙,依照和少姝的约定,将两人商量的一段儿悉数省去了,毕竟还要顾忌父亲,女儿尚且未能按部就班修习陶艺,更别说还要让“外人”掺和进来了。
珐花说得极快,但也大致说了个清楚,武成器凝神听着,不觉失笑出声,一会儿摇头一会儿点头。一旁的陶工们心里也服气,不住地交口称赞。
少姝转到子猷身边,欣赏着他手里的瓷壶:“此等美器,纵使过去很多年月,我想依旧会是珍品。唉,可惜呀!”
“哪里可惜?”珐花惶惑地问。
“我都可以想见,多年之后,有人捧之在手爱惜把玩的情境,在他大饱眼福之余,也难免心生怅惋,美器何所从来?出自谁人之手?虽说物以稀为贵,但有了一个想一双,人心是多多益善才好,”少姝两手摊开,模样滑稽,接着旁敲侧击,“这样的物件,不是值得摆在家家户户的桌斗上么?”
子猷收起笑意,放下手中瓷壶,郑重道:“武师宗匠之才,传承延续下去最是要紧,与此相比,其它计较似乎无足轻重,在下一点愚见,绝不敢冒犯。”
武成器哪有那么迟钝,一时气血上涌,脸膛泛起愧色,他摆着手,谦恭答道:“小人何幸,感念公子姑娘的圈圈深意。说实话,我等做工之辈,手艺总有伴着年岁衰退无力的一天,陶窑往后的营生,也是该好好合计合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