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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分水

话说这位贾县令,名敏求,字次德,原籍中山国魏昌县人氏。祖上曾因战祸,迁到界休暂避。他得以师从华岩馆,与初领教职的郭如昑亦师亦友,形影不离,最是莫逆。后返乡,举孝廉,辗转各地为官。因本是外郡人氏,兼其相时而动,打典得宜,年前调任界休县治,也算心事顺遂了。

贾飏正眼打量思霓,但见她身形纤巧,温婉庄重,肤色依旧白皙凝雪,隐然带出几分病容,丰盈的秀发在脑后拢成一髻,微显后仰。尤其她那一对单凤眼细细长长,柔和目光望向你的时候,会感觉心定泰然。

恰得了个空,他忙上前作揖拜见。

尹横喜得白须颤巍巍飘动,他一边上下端详贾飏,一边称赞道:“好,好,老朽今观公子的形貌神韵,言谈行止,大有县令少年时的磊落丰姿。”

“呵呵,尹老快别提了!”贾敏求连忙摆手,面上竟浮起与之身份不太相称的羞惭颜色。

“想我当年在华风岩馆读书时,用功不足,顽劣有余,这才会叫老管家记忆犹深吧?年少之际疏狂无知,承蒙书馆化育之恩,师友规谈之德,学生方有今日。”这一番自曝己短言罢,贾敏求屈躬正色,目光黯淡了下去,“已是年近桑榆之人了,有幸回到求学故地,然节同时异,物是人非,愈感茫然却无从排解呐。”

一旁都知他心中所思何人,缄默了半晌。

“县令太过谦了。”思霓趣言道,“我们才是,岁数老大,好像是做过些什么,又像什么都没做,还总觉着,有什么忘了做,到底什么事呢?又说不出个一二来。”

“呵,真是不能再一样了,我也常无端生出这般感悟呢。恰如思夫人所言,过日子,好在是老想着有事做,那才有盼头,是不是?”刘氏笑着,眼角瞟着耽在苦涩哀感中的夫君,意图安抚。

“唯一可作慰藉的,是孩子在眼前拔节似地长大了。”思霓接着倾诉中年心声,语调轻淡松快,颇为自得其乐。

听了她的话,众人目光不约而同地落在韶光正盛的贾飏身上,直看得他都有些难为情了。

贾敏求勉强压制住波动的心绪,转而道:“听犬子讲,上回有思夫人母女酒菜款待,刘世子一行游玩得尽兴意足。”

“哪里哪里,”思霓欠欠身,“幸而刘世子不嫌弃,草庐粗鄙,实在招待不周。”

这时,刘氏也亲切地问候起来:“思夫人,近来时闻少姝姑娘令名,现下如何不见啊?”

“今早,小女随民妇子侄们歧道而行,”思霓据实相告,“有些日子没上山了,孩子们个个游兴高涨,估摸着,还需多时方能到此拜见夫人。”

顿了顿,也关心地询问起来:“夫人与公子想是初来界休,未知对本地风土以为如何?”

“很好很好,”刘氏连声价赞道,“界休民风俭朴,土习驯雅,士族耕读传家,商贾信义经业,更有源神池如此宝地,实在无可挑剔。”

“思夫人,少姝姑娘同郭先生他们都在一起吗?”贾飏好奇发问。

自从入华岩馆就读之后,贾飏对子猷的称呼就变成规规矩矩的“郭先生”了。

“正是,”思霓点点头,“贾公子入读书馆之后,可还适意么?”

贾飏正襟危坐,待要清声回明,其父倒先开腔代答了。

“他哪里‘敢’有什么不适,成日里听我念叨书馆中的英才俊彦,已然心驰神往,这回啊,总算我父子二人得偿所愿。”

家常里短的话头一开,聊得团团和气,在座无不舒畅惬意。

少羲在母亲怀中听着热闹,也掷手投足,咿咿呀呀个不休,逗得众人喜笑颜开。

王文娟无奈,陪笑道:“这孩子,什么也想掺和一嘴,还都说不明白。”

“最待见稚子学语的清脆声音,百听不厌,巴不得天天与他们腻歪一起,什么忧烦着恼,通通跑个精光,比延年金丹还灵!”

小羲仿佛听懂了老老翁的话意,冲他连番绽开烂漫无邪的童颜笑,美得个尹横不要不要的。

刘氏忙问:“乖乖肚子饿吗?叫他们上些软烂的汤饼可好?”

王文娟连连摇手,婉言谢绝:“夫人,不打紧的,他才刚吃喝饱了,现下也不瞌睡,见外面人多热闹,早就不想老实呆着了。”

刘氏笑:“耍耍好,下地走动几回还能消食。阿真,你来,陪陪郭小公子。”

侍立一旁的书童阿真正觉百无聊赖,得了令,便风一阵儿赶过来,递上一把鲜嫩的桑葚果子,凑到小羲鼻尖:“小公子,要不要玩儿这个?”

小小人儿即刻瞪圆了黑白分明的大眼,使力扑腾着,伸手要来拿。

“那就劳烦阿真小兄弟了。”王文娟这才松开了疲累的臂膀,也好借此歇一歇。

“阿真,留神别让小羲满口全吃了,小心噎着!”思霓追着叮嘱道。

“夫人们放心,小的惯会照料呢!”阿真一笑,嘴角直咧到耳朵根去,“听外面多热闹喧腾,我先带小公子上外廊瞧瞧去。”

宁馨儿小羲咯咯笑着,他腿脚上的劲道不足,活像一只软软的幼鸭,左右摇摆蹒跚着,“牵”住阿真的手,在厅堂内转悠了两趟,才绕出门去。

稍事沉吟,贾敏求转向尹横,端然拱手道:“尹老行事一向勤谨,又急公好义,由洪山河民众一致推举出来,做‘水老人’为县治为忧,多有烦累啊!”

尹横沉稳地躬身以对:“县令谬赞啦,这把老骨头了,还可为乡里劳心出力,才堪荣幸已极。”

“水老人……”

刘氏与儿子交换过意外的眼神,二人无疑是头回听到——洪山还有这样似是而非的“官称”。

侍奉一旁的主簿冯粲心思缜密,见此即刻弯身上前,谦声低语道:“夫人、公子,所谓‘水老人’,身担村中看护打理水源之职,遇旱季,尤须费心调停用水纷争,需得熟悉水利,公正持重,且具威望之人来充任,因由百姓举荐,故此皆是平民,并无功名或职衔在身。”

“分水之争,那可是不好平息的呀,”贾飏随父亲职务调徙,一路交游到此,也略有耳闻,“据说太原郡的难老泉,世代溉田千顷,饶是如此,南北两渠的百姓也时因用水各执己见,互不相让。”

(难老泉,出自太原悬瓮山,不知始于何时,《山海经》中有:“悬瓮之水,晋水出焉”的记载,泉水清澈见底,长流不息。晋祠内,周柏、难老泉、侍女像,被称为晋祠三绝。)

“分水不公最易引起争斗。下官亦知,用于分水的设施叫做水平,初由木材做成,称做‘木平’,历时日久易于腐烂,渐有强食若肉之患,后渐渐改为石制或铁制。”冯粲道。

“是,历来山民各自为营,上游占着地利,水满了也不可惜,下游想引水但又水量不足,两头相持不下时,须由公正的水老人出面,主持分水事宜,大家才会心服口服。”贾敏求为儿子详加释疑,其熟稔程度,亦是位不打折扣的“界休通”,“源神池此地是泉眼所在,亦为分水处,横建有石堰,上凿三眼石孔,各孔尺寸有别,以作东、西、中三河分水之用,门锁付水老人掌之,无故擅启者以盗论。日前闻报,此次修缮源神庙中,遭遇池上古堰塌毁,牵连下游灌溉,农情堪虑,水老人即率民众迅疾动工,所有花费计亩分派,顺顺当当修整如初,纵使县衙派人受理,也一时做不到如此贡板!”

贡板,原是界休本地方言,完全褒义,在人是指义气厚道、精干靠谱;在事是指细节完备、功高质优。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贾县令还能信口拈来,尹横听了,笑得格外亲切开怀。

“原来如此。”贾言了然,心下肃然起敬,“尹老年高德劭,有此名望当之无愧!”

尹横说话向来坦诚率性,稍不留神,便又开始了: “公子啊,似我们华岩出身诸人,哪个敢忘有道先生的修身训诫?老朽铭记至今的是,人要活到老,悟到老,须知,德行是不会跟着年岁上长的,更有甚者,会背道而驰。惟有凭‘德’高望重的,而无借‘年’高望重的。很是有人,惯会倚老卖老,小辈人越加忍让,反倒拿捏起来,拎不清轻重好歹,现眼出丑,属实没法儿看!”

老人神情并茂地倾吐衷肠,在坐者无不上心聆听,会意的微笑不觉爬上各人的眼际眉梢。

缓了口气,尹横又接着说道:“老朽时时以此为戒,但遇事务,务必左右权衡掂量,以求处置稳妥,庶不负乡里乡亲所托。”

“好,好!”惊喜于老人的身子骨比预想的还硬朗,依然健谈,且直白爽脆,几乎是句句说到贾敏求心上去了,他转头看着妻子二人,感叹道,“看,成就德高望重的口碑属实不易,也是最值得人们用尽心力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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