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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瑕疵,抑或美器?

话说贾飏带着阿真,两骑并辔急急驰驱,约莫半个时辰后,回到了县衙府邸,他即刻换了外衣,往内室告知父母。

县衙后院,树影入槛,夜色侵轩,十分静雅宁谧。

隔着院墙,能听到已届一更三点的隐隐暮鼓,忽置身日常,山上的点滴感受在他心头飞也般凉过,越发有如梦幻,飘忽远去了。

快步打帘入室,贾飏见父母向东而坐,品尝着盘中瓜果,斜斜地看向窗边新开的夹竹桃,似在低语闲谈。

“儿子回来了。”刘氏当即展露出踏实安乐的笑容,“在念叨你呢,天已擦黑,还不见人影。”

贾飏上前一一禀明,方才坐下。

“唔,尽兴而归,”自知儿子是性情中人,喜怒皆形于色,贾敏求凝眸端祥,但见他两颊残存几丝绯红,较平日更显神采斐然,便心填怡悦,乐呵呵点头道,“可见这一趟没有白走,酒逢知己,诚为乐事也。”

“孩儿自不消说,不过,今日咱们家里最情惬意足的,理当是得晤挚交的父亲大人才对。”贾飏尚自忘形,思绪明敏,语速如飞,他亦留意父亲姿容,其松泛宽舒,非平日悬心公务之态可比。

“若早些年回来,想必未能如此,你父亲他也算是衣锦还‘乡’,堪慰师友了。”这是刘氏对夫君心事的猜度。

贾敏求冁然而笑,他沉沉地摇了摇头,借引一句《登楼赋》舒怀:“人情同于怀土兮,岂穷达而异心。分离过后,人才会醒觉,多年来萦绕于心的诸般人事光景,怕是永难遇见了。”

(“人情”句:出自王粲《登楼赋》,意即人思念故乡的感情是相同的,岂会因为穷困还是显达而表现不同。王粲,东汉末年文学家、官员,“建安七子”之一,太尉王龚曾孙、司空王畅之孙。)

贾飏不由地瞪大眼,从前只知父亲念念不忘界休旧忆,不意那些年月在他心中的份量这般深重。

“来,赶紧用些茶水,哦,这些瓜果是特意为你留的。”担心儿子奔袭回来口唇焦敝,刘氏一迭声催促道。

贾飏端起茶盅到唇边,轻嘘着吹走热气,舒舒服服地深吸了一口,目光落在桌面的灯盏上,那里,只摇曳着一朵灯火。

春日里复苏的三两小虫,欢快地围着灯火追舞,灯盏的纱罩上,还停着两只身形稍大些的飞蛾,似乎倦意萌生,懒懒地敛翅爬着,纹丝不动。

贾飏十分钦赏母亲对弱小飞虫的怜惜。

他曾经问过:“母亲为何学佛?”

“还不是为着你。”刘氏每每这样回答的时候,目光悠远而慈祥,语气感叹且满足。

她还有个行而不辍的习惯,每日早起,先将源头活水供于佛前,第一杯清水,总是端给儿子饮用,据她的说法,这是供过佛的清泉,可以保佑人逢凶化吉,遇难成祥。

眼神瞟过,见桌上摆了一对簇新的白釉铁锈红山水玉壶春瓶,贾飏笑了:“看来母亲今日‘斩获’颇丰。”

“臭小子,食言而肥,哪儿还能等到你陪我逛集呢。”刘氏揶揄道,“不过,人一老,眼也花了,才到集上,触目琳琅陶器,真是美不胜收,有机会你也该瞧瞧。”

贾敏求似笑非笑,冲儿子挤挤眼,意思是看,还真让你说着了。

刘氏丝毫未觉,犹自回味无穷,笑得满面春风:“我想着,难得赶上了过节的好意头,还是买吧,结果就是没完没了,最钟意的,就是这对春瓶了。”

“母亲说得对,看见合心顺眼的当然要爽利买下,若是犹豫忍住了,不等于白来了么,也免得日后牵记。”贾飏斩钉截铁道,坚决支持母亲该出手时就出手。

“唉,这回可是打眼了,挑过半大天,居然有件是带瑕的。可惜了了,我还盘算着中秋时用它们插花献月亮。”刘氏指着其中的一只瓶子,面色带着几分懊恼。

(打眼:古玩圈独有词汇,意思是没看好买了赝品或次品。)

“是么,”贾飏诧异地近身来看,小心将那瓶子捧在手中,徐徐地转动着,“何处有见瑕疵啊,我竟瞧不出来。”

刘氏指一指瓶口:“喏,在这里,不仔细极易忽略,还是丫环们眼尖,擦洗的时候发觉的。”

“呵,”贾飏可算是看到了,瓶身上方,描画着一轮圆月,其旁影影绰绰有那么个墨点似的淡痕。

“那也好算瑕疵?天然之物没有全者。”贾敏求失笑摇头,“我就同你母亲讲,月明星稀,全当它是颗大个儿的星子便好!”

“父亲此言甚妙,换个想法,就将瑕疵变成独一无二的征象,母亲的星月花瓶,全界休城里,再找不出第二个来了!

“也罢。”刘氏果然被说服,笑得无比欢畅,这父子俩一唱一和,亦步亦趋的,直唬得人陶陶然。

“孩儿听子猷先生讲过,陶冶之功,化腐朽为神奇,类于得天下英才而教育,当中有不可言传的妙趣。”前几日子猷堂上所言,在贾飏心中刻下印记,久挥不去。

“‘命者天之令也,性者生之质也,惰者人之欲也。或夭或寿或仁或鄙,陶冶而成之,不能粹美。’向来华岩馆育才,从不会求全责备,因了过分挑剔而有失偏颇。”贾敏求婉言细述,定定望向儿子的目光中,寄寓深意。

(“命者”句:出自《汉书 董仲舒传》。)

“非但不会以偏盖全,甚至不绝恶人,盖因有道先生之遗风遗泽。”刘氏款款起身,将父子手中冷掉的茶水换过,她自入得贾门中来,没少被夫家灌输贤人的掌故。

“是,先生一生诲人不倦,他最重人的内在品性,从不拘泥世俗眼光,得遇可造之器,循循善诱,经他引导后,弃恶从善者不胜枚举,包括那些乡里眼中的险恶之徒。”言罢,贾敏求以温茶润了润喉。

“哗,真不啻于脱胎换骨,”贾飏大惊,“都是险恶之徒了,绝非小小的品性瑕疵可以遮掩过去的,那些人当中,可有后来成名的士人?”

“容我想想,”贾敏求勾起食指,在眉心上敲了敲,双眸一亮,“先举宋果之例吧,宋果字仲乙,扶风人氏。其性浅薄蛮横,喜欢寻仇报复,时人皆痛恨。先生训之义方,令他对过往行为深切感悔,叩头谢负,遂改节自敕,以刚烈之气闻名于世,被公府征召后,先后做过侍御史、并州刺史,所任之地无不能化。”

(扶风:今陕西兴平东南。)

“先生胸怀何其博大,他老人家的训导言词,想必十分恳切,若非说到那人心里去了,如何叫他痛定思痛,幡然悔悟?”贾飏由衷仰慕,恨不能亲历其境。

“对了,彼时还有个叫贾淑的人,字子厚,是先生同乡。”关于有道先生的话头一开,便又冉冉不绝,贾敏求接着说道,“虽说家有冠冕,世代做官,却为人奸险,恶名昭彰,邑里更视之为大患。郭宅有丧事时,贾淑前去修吊。钜鹿名士孙威直看到了,想有道先生如此大贤竟接受恶人凭吊,心中责怪,不入而去。先生追出来,解释说,贾子厚虽恶,然而尚有向善之志,仲尼且不逆互乡,故此便许他进来了。这番话传到了贾淑耳中,他洗心自厉,终成善士。乡里但有忧患者,他都会竭力相帮,倾身营救,从此被州闾称道。”

(仲尼不逆互乡:出自《论语 述而第七》,“互乡难与言,童子见,门人惑。子曰:“与其进也,不与其退也,唯何甚?人洁己以进,与其洁也,不保其往也。” 意思是孔子认为互乡那个地方的人自大傲慢,很难交往,但互乡的一个童子却受到他接见,弟子们迷惑不解。孔子说:“我是肯定他的进步,不是肯定他的倒退。何必太过分呢?人家改正了错误以求进步,我们肯定他改正错误,不要死抓住他的过去不放。”)

“照理说,凡人孰能无过呢,失足沦落各有其因,与周遭的冷眼奚落弃如敝履不同的是,唯有道先生心存怜悯,想必,先生看到了他们心中因纵恶也在饱受煎熬苦痛,先生的认同和勉励给了他们自新之法,这才是恩若再造。”贾飏似能感同身受一般。

听了儿子的话,夫妻二人默然相顾,倒有半日不能言语。

“更叫人称道的是,先生使之迁善的众生,多成家国栋梁,真乃世所罕有,百姓之福啊。”思及儿子能入学华岩,刘氏深以为幸。

“诚属百姓之福,有道先生知人善导,说话间可将几欲发生的祸事弭于无形。”贾敏求趁兴再举一例,“有位郡学生左原,陈留人,因犯法被诸生驱逐,怀恨在心。先生设酒肴以慰之,告诉他,从前颜涿聚是梁甫的大盗,成为齐国的忠臣,段干木是晋国的市侩,成为魏国有名的贤人。蘧瑗、颜回还不能无过,何况是你呢?慎勿恚恨,遇事先要反躬自问。左原本欲纠结宾客报复诸生,遂作罢散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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