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千秋寒食念足下
少姝不由地一怔,然后,她的目光缓慢游移,有些失礼地停驻在了嵇康的手上,多么修长纤细的手指,其态文弱优雅,看上去像是专为写诗抚琴而生的,实在无法同那些力大如年,自如地在铁火中穿梭,且磨满了老茧的手联系到一起。
显然,子献同样感觉匪夷所思:“什么器物是先生家中没有的,还需得亲力打造?难不成是为了铸鼎炼丹,以求成仙?”
子默的看法似更合乎情理:“当今士人们争相服散,那‘五石散’药效既显,会五内如焚,那些‘散发’的方儿也是千奇百怪,常见有人解带狂奔行散的,有人自上而下冷水浇身的,也有人食用凉菜凉饭的,总之务须把药力散尽方可,打铁时想必会大汗淋漓,先生你莫非也是为此?”
他所说的“五石散”,是一种中药散剂,药材主要含紫石英、白石英、石硫磺、赤石脂、钟乳石,此外还有些辅料。此剂据说是东汉医圣张仲景为伤寒病人所拟,性子燥热,对伤寒病人会有一些补益。但至魏晋,上流士人没有伤寒,却视之为名贵“仙药”,亦都吃将起来,服药与品鉴清谈、饮酒任诞等蔚然成一时风气。而在郭宅,略通岐黄的老太公早已三令五申,严禁子弟们沾染这已引为时尚的不良癖好。
(岐黄:岐伯与黄帝二人的合称,相传为医家之祖。中医学奠基之作《黄帝内经》的主要内容以黄帝、岐伯问答的体裁写成,后以\岐黄\为中医医术的代称。)
“子默所提,不失为一个妙法!”嵇康答得模棱两可,似乎是得到了提醒,日后好将服散与锻铁“安排”起来了。
哭笑不得的子默张大了嘴,不妨被少嫆递上来的点心填了个实在。
“这么快就忘了,少姝姐姐说你画画是无用之用,别人就不能类此同道?”少嫆笑嘻嘻,“先生你瞧,我家兄弟们就是想不到,先生你兴许只是为打铁而打铁罢了。”
听到此处,嵇康不禁失声大笑,开怀不已:“不错不错,华岩馆子弟名不虚传!我竟不知,沉迷锻铁还有诸般好处!”
郭氏兄妹们一个个大眼瞪小眼,都以为叔夜先生这般人物是不会轻露喜愠的,这蓦然间他欢乐恣肆的神态,倒叫众人有点无所适从,说不好,是思医师秘觞的功劳么?若是一会儿他更醉上了几分,摇摇欲坠的,会否像山涛先生所言——将如玉山之倾倒?
待静下来,嵇康还是避重就轻,慧黠以答:“其实,闲暇时,在下多愿为乡里帮忙,打造一应农具所需,亦赚获颇丰哦。”
大家面上略显几分尴尬,看来,不会有那个最为恰切的答案了。他们前后默然地微笑着,以作应答,心下却是不以为然的,就算说破了天他们也不会相信——中散大夫,士林众望,长乐亭公主的附马,会为了赚取钱财而做打铁的营生?
(长乐亭公主:简称“长乐亭主”,“亭”代表公主的级别,出身为魏武帝曹操孙女,沛穆王曹林之女,中散大夫嵇康之妻,太尉嵇绍之母。)
“山上亦有几户铁匠铺子,”少姝慢慢地放下了匏壶,理一裙裾,淡然道出自己的了解,“在我看来,这打铁的活计着实不简单,极费力道不说,还很耗人精神。铁匠们,无论平时多么有说有笑,一旦干起活来,即刻会变得眼神凌厉,眼睑红肿,臂膊喷张,火花在巨锤的周围金光般迸溅,他们一下下地敲砸着那红如残阳的烧透了的铁活,仿佛被它们的流光溢彩吸取了意念,我好生存疑,丁丁当当,铿铿锵锵——在那恒久单调的击打声中,他们是否已去到全然忘我的境地,或根本可以说,什么都没有在想?”
“是,不看,不听,不想,不在乎身外如何,更无其他追虚逐妄之念,甚为安乐。”嵇康抬闯,望向远处浓淡相宜的一片山水,心底涌上某种被人识解的叹惋之感,“这也是康与诸友共通的心境。”
恰此时,少婵朱唇轻启,目光如池水般沉静幽深,轻声诵道:“贤者辟世,其次辟地,其次辟色,其次辟言。作者七人矣。”
感觉少嫆轻不可闻地拽动着衣袖,子献回过头来,压低嗓音为其解惑:“这是《论语 宪问》中的一段,孔夫子之意是,贤者会逃避动荡的世道而隐居起来,次一等的,逃避到另外一个地方去,再次一点的,会逃避别人难看的脸色,再再次一点的,则回避别人难听的话。这样做的已经有七个人了。”
少嫆豁然开朗,“唔唔”连声领会,亦觉此等赞美堪比叔夜先生品格,发乎少婵诚挚的内心。
果然,嵇康欠身致谢道:“贤侄过誉了,在下与诸友实不敢当。”
“请教先生,此番来界休,是公务亦或云游?也不见先生的好友们相随?”子默问道,眼下仍为今日奇遇大感震荡。
“人知我来游历河东,但迄今,犹未泄一丝行藏,尤其是对吕仲悌,”嵇康语带诙谐,貌似因作难而头痛不已,“跟你们说啊,仲悌此人,每一相思,动辄便千里命驾,为他盛情感念之余,也不是回回都吃得消啊!”
(河东:古代没有山西省,将黄河东边这一块统称为河东,最早是秦设置了河东郡,范围就是今天的山西省大部,汉朝时期沿用,到了东汉时期,河东郡隶属于司州。所以这里河东只是一个通俗的称法,也不严格等同于河东郡。)
(吕仲悌:吕安,字仲悌,兖州东平县人,即今山东省东平县。三国时期魏臣,冀州牧吕昭次子。超凡脱俗有济世之念,交好中散大夫嵇康,景元四年(263年),受到钟会诬陷,随嵇康一同遇害。着作有文集二卷传世。)
众人听过无不绝倒,争相表示心慕吕先生的纯情真性,志量开旷。
“行过春风,便生夏雨。如此深情厚意,想必先生平素对友人一样是投桃抱李的吧?”少妍以常理度之,见嵇康点头了,自知所言不差。
“呵呵,驾来驾去的,先生们的车马也多有疲累,不如搬来同住省事哩。”少嫆一时忘形,打趣起来。
想不到嵇康拊掌乐道:“别说,仲悌他还正有此意呢!”
子献则见缝插针,低声为姐妹们解释道:“吕安先生,字仲悌,其父吕昭在明帝时已官拜镇北将军,兼任冀州刺史,吕安先生是家中次子,哦,不消说,看取字就瞧出来了。”
(明帝:即魏明帝曹叡,字元仲。三国时期曹魏第二任皇帝,魏文帝曹丕长子,母为文昭甄皇后。)
这时,嵇康漫不经心地伸出手,以食指轻弯出弧度,书空虚划着字形,矜重讲出隐迹不宣的因由:“界休之名,本为‘介休’,乃春秋介子推封地所在,千秋寒食,同念足下;后有林宗先生,太学领袖,亚圣之器也,不恭三公之命,亦回归故里设馆课育,学无不涉,与仲尼相似。还有比这里更当之无愧的‘四避之地’么?是故,康窃以为,不如一个人来静心体悟——最为相宜。”
(“亚圣之器也,不恭三公之命”等句:原文截选自《抱朴子》之正郭篇,是嵇康侄孙嵇含对郭林宗的评价,移用在此。嵇含,字君道,自号亳丘子,嵇康兄长嵇喜之孙,嵇蕃之子,受叔父嵇康独子嵇绍的影响,自幼好学能文,游走山水,享有“世界第一位植物学家”之美称。)
在坐者全然恭肃缄默了,什么,他们居然发觉,叔夜先生对界休贤者所知入心甚深,绝非空流于泛泛,郭氏兄妹们俱为感触动容。
介子推者,在界休当地是家喻户晓的大贤,少姝恍惚出神,她没想到的是,千百年来,物是人非,而介子高风,已悄然深种于士人心田,其中也有叔夜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