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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山村夜话

曲水村,夜渐深了。

村东头的祠堂外还是热闹得很。

三十来个年岁不一的孩童攒簇在台阶前,聚精会神地听着长阶上的老人说着故事。

大约十来天前,一向蔽塞的曲水村里来了个说书的老人。

老人大部份脸庞都被花白的发须掩盖,令人感到他额头上三道深深的皱纹特别明显瞩目。

一双眼睛更被眼皮半掩着,有点似看不见东西。

可是当他说书说到心驰神往的时候,他的眸珠会从眼皮内射出慑人的神采。

自此,村内的孩子多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娱乐,晚饭后集中到这襄来,听老人讲边荒的故事。

几缕凉风袭来,在风灯摇曳中。

老人话锋一转,道:“好哩,今晚就说到这里,小娃娃们,快些回去喽。”

一众孩童怎肯依?

总是一番娇缠后方才念念不舍地离去。

最小的一个小囡囡边走着边回头问道:“老爷爷,你什么时候把千千小姐救回来呀?那大恶人可坏可坏了哩!”

说书老人笑呵呵地应答:“好好好,明晚咱们的大英雄燕飞就能想出好办法啦!快些回,快些睡。”

听得答复,一众孩童仿似打了胜仗一般,各自跑跳着回家去了。

孩童皆散去后,原处却仍有一少年未曾离去,而是“邦邦邦”地径自跪下磕了九个响头。

接着这少年便长跪于阶前,不言不语。

而老人也直如不见,折身回到祠堂边的一处小屋中休息去也。

小屋本是守祠之人住所,自前任守祠之人年老故去后已空闲了好些时候。

因此当说书老人来到这小山村后,村民也就默许了其在此短暂留居。

少年在跪伏半个多时辰后,见老人始终未出屋来,便缓缓站起身来,揉了揉麻木的双腿,一崴一崴地向村北的住所而去。

少年推门进屋,一片漆黑。

但少年对屋内布局了于心中,摸黑便上了床,不一会儿已是熟睡过去。

夜深时分,少年的屋内忽地飘入一团黑影。

这身影注视着躺在床上的少年,似是在观察。

一会儿后又将整个房间都探查了一遍,黑暗也无碍这黑影的动作。

没一会儿,这身影如来时一般悄然离去。

又片刻,复又来至,再度审视,见少年仍无异状,方才自言自语道:“莫非是我年老了?才这般疑神疑鬼?总觉得这少年不类平常,毅力倒是好生坚韧。”

听这声音,正是那祠堂外说书的老人。

没一会儿后,老人再次无声无息地离去。

这次是真的离去了,漆黑的小屋内复归宁静。

下一刻,床上熟睡的少年却睁开了眼睛。

望向老人之前站立的地方,自语道:“可真是够谨慎的啊,连着三晚过来探查,也不知道能不能攀上这颗大树。”

这少年自是沈唯。

自三天前沈唯意识醒来时,便已成了这个九岁的少年模样。

更加巧合的是,这个少年也是姓沈,单名一个“庆”字。

沈庆与阿爷爷孙两人生活在村里,听村里人说沈庆一家是十多年前为避乱世从山外来的。

在村子里住下没几年后,沈庆的父母便双双染病离世,只留下年迈的阿爷拉扯着年幼的沈庆。

去年底的那场大寒一过,沈庆的阿爷终究没能挨过,一场大病直接击倒了这个苦命的老人。

三天前,春天的尾巴尚未过去,沈庆的阿爷便已撒手人寰,只留下了九岁的沈庆一人。

若不是这山村民风尚且淳朴,村民合力帮衬着给老沈头买了副薄棺下葬。

还不知这小儿今后该如何是好。

便在这彷徨无助的当口,沈唯意识清醒了来,轻松接管了这具身体。

而当沈唯于晚间听了这说书老人所说内容时,便明白了当前这时代是什么情况。

能够将边荒集的风流与豪情说得如此传神的,除了卓狂生,还能有谁?

再看那老人双眸开阖间偶一闪过的锐芒,沈唯今世修为虽已不存,见识仍在,又岂不知老人的内功修为已臻至一流极境?

当晚众孩童散去后,沈唯便跪在长阶前,三拜九叩,一连三晚都是如此。

白天,沈唯在只剩一人的家中阅看着阿爷留下的藏书,晚上则到祠堂外听这隐作说书人的卓狂生说书,意图拜入高人门下。

故事再长,总有说完的时候。

这一晚,老人长叹道:“终于说完这台书了,多少天哩?”

三十多个孩子里沈唯站在边角,望着一帮竖起小手指数日子的小家伙们,心中百无聊赖。

好一会儿,家住村东头的小囡囡当先嚷道:“今晚是第二十三夜哩!千千小姐和燕飞去了哪里?大坏人慕容垂被宰掉了吗?小诗姐嫁给庞老板了吗?老爷爷你还有还有好多好多没讲哩,怎么就说完呢了?”

听着小女孩连珠炮地发问,老人微笑道:“任何故事,总有终结的时候,故事里的人物也有各自的生活哩,不是每一个都要有结局的。”

望着孩子们似懂非懂的神情,老人长笑道:“回家睡觉吧!愿你们今晚人人有个好梦。”

接着从纷纷起立的小孩之间穿过,踏上通往村口的石板路。

众小孩见状直追在他身后,送这位和蔼的老人来至村口。

老人转过身来,一迭声地将孩童们赶回村中。

望着仍站立不走的沈唯,老人问道:“你不和同伴们一起回家,在这儿杵着是做什么呢?”

沈唯终于开口,道:“自阿爷去后,沈庆便没了家,如今只是天地间的一叶浮萍,只身安处便是家。”

听得这小小孩童竟能说出这样的话,饶是老人早已感觉其不类平常顽童,也不由得大为惊异。

沉吟片刻,老人再度开口:“曲水村安宁祥和,村中民风向来淳朴。有村民帮衬日子总能过,你又为何想跟着我这个糟老头子离开呢?”

沈唯答道:“阿爷是个读书人,平生最看重的便是家里的那两大箱书籍。庆自幼跟着阿爷读书,明白了许多道理。”

“如今阿爷既去,庆再无牵挂,祈愿老前辈垂怜,携庆离开山村。”

老人听完沈唯的话,又再次问道:“你所求又是为何?”

沈唯坚定的说道:“庆所求者,唯有自在二字。内无安身立命之忧,外得逍遥无拘之乐。”

老者闻言,击掌赞道:“好心气!不过你为何找我?不要说什么没有其他人来往山村的废话,少年你且仔细着回答。”

沈唯答道:“我见老前辈既能独自行走于这动荡世道,面对我们这些山村顽童都是和蔼以待,必是那游戏人间的异人。庆自不愿错过机会,情愿赌上一次。”

老者蓦地一声长笑,笑声直震得村口大桑树上叶片“簌簌”落下。

倏尓,笑声突止。

老者又道:“此一去,前路未知,生死无常,也不悔?”

沈唯更不迟疑,道:“无悔。”

听罢,老者将身一纵,转眼间已将站在丈许外的沈唯拉至身边。

不待沈唯有任何反应,展开身法投身入前方密林之中。

一路疾行,老者的轻功身法极为高明,单手夹着沈唯直如无物。

穿林过岗,直至奔行出三四十里后,方才停了下来。

老者将沈唯放下后,径自盘坐于地,淡淡吩咐道:“你且去捡些柴枝来,今晚咱们就在此处露宿啦。”

沈唯自无二话,转身入林忙碌起来。

老者一直在旁暗自观察,只觉得沈唯小小年纪着实沉稳,干起事来也是有条不紊。

这荒郊野岭间风声萧萧,丛影斑驳,寻常成年人独自在此也难免心神惶惶,沈唯却仍能面无惧色。

老者心下暗赞。

不一会儿,沈唯已捡拾起一大堆柴枝,生火,围着柴堆清理出一片干净平整的空地,又择出条整的树枝搭出小小的一块避风处。

待一切做好后,沈唯向着老者道:“前辈,此处无风,还请移步。”

老者毫不客气走到避风处,略一打量便即坐下,随后道:“小子,你也上前来。”

沈唯上前先是恭敬一礼,方才坐于老者身前。

老者眉头一皱,肃声道:“老夫平生最厌俗礼,你且记住了。”

接着又道:“你很好,胆色不差,可愿猜猜我的身份?”

沈唯斟酌了一下,说道:“小子猜想前辈应该是书中人,即便不是,也当与书中人有关系。”

老者却是故作讶然道:“那只是故事说书罢了,你又怎如会当了真呢?”

沈唯此时也略微摸清了老者的性子,于是说道:“故事也是依着现实而来,千古悠悠又有几多故事不是一段段跌宕起伏的经历而来?何况前辈每次说道动情处都是缅怀有加,想来那段经历一定回味无穷。”

老者低声应道:“是啊,纵使过去了十几年,那一众同伴的豪情风姿又怎会淡去?庞老板的雪涧香甘甜清冽的滋味,可是仍在我舌尖上打转呐。”

老者上下打量着沈唯,个子虽很瘦小,青涩的脸上已可见些许风采,尤以一双眼睛,神光粲然。

只观外相,老人心下已十分满意。

洒然一笑,说道:“娃娃,你猜的没错,老夫便是那书中人,也是那写书人——卓狂生是也。”

沈唯心下自是早有预料,面上却是惊叹道:“边荒名士?那燕飞究竟后来怎么如何了?”

言语间终究显露出,少年对那故事的关切与向往。

卓狂生见得少年这般姿态,此刻才有点少年人的意气,道:“想知道后续?慢来,慢来,后头的日子长着哩!”

一夜无话。

第二日清晨,沈唯早早便起来拾捡柴火草堆,复又引燃余火。

卓狂生却已不在此处,沈唯自是毫不担心其安危。

片刻后,便见老者拎着两只野兔施施然自林中返回,口中则笑道:“小子,会打理野兔么?”

沈唯伶俐地上前接过野兔,寻得溪水边剥皮清洗一番。

再将兔子穿于树枝上,架着火堆便烤了起来。

虽缺少盐巴调味,但此时沈唯已是饿得很了,少年的身体最是需营养的时候,不大会儿工夫就已消灭了一只半的兔肉,反而是老者只吃了少许。

等用过饭食,沈唯熄灭了火堆。

卓狂生向着沈唯道:“小子,且随我老夫好好看看、瞧一瞧这世道去!”

身形一展,没入茫茫地山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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