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山下的路
第七日。
晨。
风中无寒意。
所以不冷。
崔让正站在山顶的悬崖旁边远眺。
幽篁谷无疑是一个风光不错的世外桃源,足以让任何一个奔波的人在内心之中获得一些平静。
哪怕仅仅只有片刻,也弥足珍贵。
崔让是人,所以也不会例外。
在美酒与美人面前,他有着无限的激情,从不会觉得自己在变老。
但是积年累月的风霜已经再由不得他像年轻人那般肆意妄为。
他在忍耐,也只能忍耐。
直到在如此接近死亡的时候,他感到了彻底疲倦。
他厌倦了江湖,也厌倦了奔波。
如果自己有朝一日不再辛劳,他想或许可以在这里了却余生。
但他不能,他知道自己身上的负担。
他必须要赶回城里,那里还有一个人在等着他和他腰中的信。
他攥紧了腰间的信封,一封比自己的生命还重要的信。
他突然觉得很累,累的双膝发软。
……
多了一副筷子的午后,还多了一些茶香。
他觉得是该离开的时候了。
“我该走了,我要走了。”
“请便。”白松渟道。
“两位若有闲暇,不妨到山下「秋离城」逛逛,在下做东。”
“今日就有。”白渊渟从垫子上跳了起来。
今天已经是第一千天,他日夜所盼的就是这一天。
下山的路总要比上山的路短,自古便是如此。
足足已有一千天没有走过的路,现在正被白渊渟踏在脚下。
天光有尽头,可下山的路永远没有尽头。
野花荒草不知枯荣了有几度,但眼下却正值清风。
还好现在有一辆马车从面前经过,跳上了马车的他们决定搭上这一辆顺风车。
这是一辆非常脏的马车。
除了磨出木头底色的的踏板外,剩下的都是肮脏到油脂泛着深黄色的光。
白渊渟不在乎。
现在他躺倒在车中,正享受着颠簸。
可惜这不是一辆要驶入秋离城的马车,相反马车正在离开秋离城。
车夫在嘴边正咕哝着牢骚话。
白渊渟不想去听,崔让也不想。
他从腰间掷出了一个银元宝,希望车夫能够闭上嘴。
钱可以让很多人与崔让顺路,当然这一次也包括车夫。
……
马蹄在疾驰赶路,一直到放慢了速度。
秋离城内,春风吹绿的城垣,花草在每个可以生长的缝隙之间挣扎着向外伸展。
车轮正沿着前一个车轮留下来的车辙重蹈,在这坑洼不平的路面上体会着前一个旅人的颠簸。
不觉在马车在摇晃之间已经转过了三个街角。
“这就是我之前说的东街。”
东街不过就是一条寻常的街道而已。
既然这是东街。
那么就还会有西街,南街,北街。
但崔让显然不是这个意思。
他的意思是前面店铺中顶着帽子探出的头。
他的意思是路口无事可做的地摊小贩歪斜的眼睛。
还有躺着的乞丐,用接近地面尘土的角度欣赏的世界。
崔让洒下了一把碎银子,让乞丐看到了天上掉下金钱。
他们匍匐着抢完了钱,再一齐转过了头,看着这辆破旧的马车,以及破车里的人。
就像看到了亲爹,又恨不得自己做他的亲爹。
崔让笑着向他们招了招手,之后伸进头来对白渊渟道:“真是一群傻子。”
“我饿了。”白渊渟没有伸出头去看千奇百怪的景色,而是用鼻子嗅到了香气。
这是一种独一无二的味道,足以让他的肚子在此时此刻感觉到饿了。
陈庆楼的菜远近闻名,他家的牛肉更是一绝。
能把牛肉做出如此多的花样的地方并不多。
比方说:做成羊肉味。
所以这家足足有六层高的酒楼,时时刻刻都是满座。
但即便是满座,崔让也总有一个位置。
一个最好的位置,可以抬头看到窗外的景色,也可以低头看到楼下每一个进出的人。
崔让自始至终都没有说过一句话。
——如果一个人不需要说话酒菜便会自动上齐的话。
那他根本不需要说话。
白渊渟也没有说话,他在倒酒。
一杯接着一杯倒入杯中,之后一杯接着一杯倒入喉中。
最后总会有一个人要说话的。
这次是崔让。
“看来桌子上的菜不合胃口?”
“菜做的好不好吃,光喝酒是不能知道的。”
“看来白少侠喜欢喝酒?”
“至少不讨厌。”
“那我们现在去就酒馆还不迟。”
“我看没有这个必要,这里难道不就是酒馆么?”
“这话我有些听不懂。”
“你看看这桌上的人,哪个人不是在陪我喝酒?”
崔让在笑,在笑着摇头。“这张桌子上只有你我二人。”
“可为什么我至少看到了十多个人。”
“看来你已经喝醉了。”
白渊渟指了指隔桌已经快要醉倒的酒客,歪斜的身体正恍惚着。
“如果我没有在一个时辰内见过他三次,一定会相信你的话。”
崔让点了点头,也陪着喝了一杯酒。
当酒杯放下的时候,周围已有二十多个人站了起来,恭敬又从容地站在了崔让的背后。
“你不能怪他们,因为他们不认识你。”崔让在向白渊渟解释。
解释的很合理。
“如果白少侠有事请吩咐,他们随时可以为你赴汤蹈火。”
白渊渟看着他们每个人的表情,无奈的摇了摇头。“我只希望他们能吃点菜。”
这二十个人听到了这个要求之后,又回到了原来的桌子上放下了酒杯,开始吃菜。
“他们不过是在保护我。”
“看来你在这里一定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人。”
“我说过,这里是我的地盘。”
白渊渟低下了头。
不是在沉思,而是在环顾碟子的四周。
他拣了一块牛肉,让鲜美的肉汁堵住了嘴巴。
现在他不想再说话。
……
沉默一直延续。
眼下火光替代了日光,在这里继续燃烧着自己散发着光亮。
夜色已至,人渐渐稀少,人影也渐渐稀少。
酒楼虽灯火通明,但只有自己的影子愿意奉陪到底。
青石路上,皓月正在空中闲逛,投射在雨迹还未干透的石头上。
白渊渟正在低头,看见污水坑中歪歪斜斜的月亮正在随风颤抖。
崔让早已经与白渊渟分开,就在他喝过第一杯酒之后的不久。
他一定是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要去完成,以至于连吃下一口饭的时间都没有。
究竟是什么样的事情,值得如此匆忙?
白渊渟知道不该去问,但通常不该去问的事情才最有趣。
夜开始发光,开始发亮。
尤其是在崔家的房檐之上。
崔家于十几年前突然崛起,如今已经是中原的四个豪门之一。
这个如同鬼魅一般的传说,就藏在这里。
白渊渟抬起了头,一只飞蛾恰巧从头上飞过。
它在夜晚中奔向了最明亮的地方,落在了崔家门前摇晃的灯笼之上。
灯笼之下的是一对耀武扬威的石狮子,巨大的异常。
震慑着每个从门前走过的行者的心。
但白渊渟不怕。
因为他不是翻墙做贼,他只不过是跳进去看看。
理由很合适,而这堵墙的高度也很合适。
墙内是漆黑的一片,对外面来说可有天壤之别。
没有人能够在直视过光亮之后还有能看透黑夜,除非他有一双猫的眼睛。
现在野猫已经逃走。
它越过了荷花池上的荷花,跳到了房梁之上转过身子看着下面这个可怜人。
房梁之下的可怜人也察觉到了危险,风声已经逼近了。
可是院内怎么会有风?
是机关消息。
“我应该赶快离开这里。”他在告诉自己。
黑夜看不清,但好在也不需要眼睛,白渊渟听着风的方向便足以辨别到暗器的位置。
因此他可以轻松的躲避过去,甚至双脚站在原地都不需要移动。
但是他没有。
就在暗器接近脑袋的前一刻,他张开了嘴巴满意的点了点头。
远处已经燃起了火光,在火把映照之下,正有两个人正在端详着白渊渟。
一个是锦衣华带,肚子隆起的人。
白渊渟不认识他。
另一个人是白渊渟认识的人,他是崔让。
“暗器的味道如何?”
白渊渟吐出了暗器,伸出了舌头。“你这的糖一点也不好吃。”
两人相视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