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五十五

年轻的刘志伟将相机捧在手里, 镜头对着自己。他盯着相机，仿佛是通过相机的镜头看里面的自己的倒影。

他向床边走去, 后退着上床，依旧专注地看着镜头。

他赤脚踩在床的边沿，蹲在那里, 身体来回小幅度地摇摆, 时刻在坠落与不坠落之间摇晃。

他一直是面无表情的。

乔恩的喉咙像是被掐住了一样, 不出声音, 呼吸不上来。

这一个动作明明只有一分钟, 却因为不断机械性地重复显得极其漫长。他缓慢地摇摆，一直到身体自地停止了摇摆。他的目光移开了。举起相机的手被他随手放下，他抬头望着天花板, 又开始缓慢而轻微地摇摆。

胶片是黑白的, 镜头里能看到他苍白的脖颈，苍白的下巴和苍白的嘴唇。

他忽然站了起来。

整个镜头开始旋转。刘志伟又站了起来。他站在镜子前，将相机摆在左手手臂上, 用一支口红涂满了嘴唇。口红沿着下嘴唇一路水画出去, 沿着他的右颊、耳朵, 画到脑后, 再绕回到然后再回到左颊，因为手不顺, 线条在他的颧骨上曲折, 抹开了一小片。然后他开始在镜子上抹画。摇晃的相机里看不见清晰的图像, 一直到他画完, 画面里才呈现出他先前做的事。

镜子上布满了巨大的“×”。即使是黑白胶片，那些×也触目惊心。线条从镜子延伸到墙上，为了填补某一处的空缺，刘志伟又靠上去，加了两个×。

然后他一步步退远，面无表情地看着镜子和镜子里被画满×的自己。

画面黑了。乔恩没有感到喘息的空间，反而更加压抑了。画面再一次亮起，镜头前依旧是刘志伟的面孔，但是背景却在不住变化。

他从一张小小的矮凳上站起来，开始原地转圈。镜头始终拍摄他的脸，背景旋转得越来越快。

他的面孔上的阴影来回变化，他在旋转的时候闭上了眼睛。

背景里只有他的脚步声，和提琴拉出的一道长长的、频率越来越高的蜂鸣。

无限的蜂鸣，永无止境的旋转——

然后他猛地跌在了地上。

画面黑了。

十分钟的影片，画面和机械的声音不断地重复。即使心理健全的陆易看完也感到浓重的压抑。

他下意识地扭头去看乔恩。

乔恩的双眼大睁着，面孔就像刘志伟一样，没有一丝表情。他脖颈上的筋脉是突出的，双手交叉绞死。

眼泪沿着他的脸颊向下，泪痕转眼就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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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志伟跟随第三组的其他人，陆续离开了绿幕试镜厅。整场试镜他其实都有点儿一头雾水。他们没有确切的观众，没有私人的场地，整场试镜搞得跟运动会自由体操似的，随便瞎呼啦几下就完事了。谁知道导演到底看他没有？谁知道自己的沉吟装逼在别人的映衬下是不是特别傻逼？谁知道这试镜的意义到底在哪儿？？

所有人心里都是好几个大问号。

刘志伟出去的时候特意等了一等，等着曾亿来追上来。曾亿来也立刻上前来找刘志伟了，还没等刘志伟说话，曾亿来就说道：“我看见你耍剑了！特威风，真有两把刷子！”

刘志伟不好意思地挠挠脑袋说：“还行吧，你表演的什么？”刘志伟当时全身心投入舞剑，没有时间看别人在做什么，但他是很好奇曾亿来这个其余演员的自由表演的。

曾亿来说道：“嗨，还能有什么？挑了个最简单的场景自娱自乐了十分钟。”

曾亿来虽然谦虚了，却也没说假话。他们组本身就是群魔乱舞，那么大的场地，那么多的人，演什么的都有，与其想尽办法动作夸张地试图一鸣惊人，不如就演好自己最擅长的也最简单的场景。

“这么大的场地和背景，其实人虽然多，密集度倒也不高，”曾亿来说，“背景都是绿幕，头顶上的相机也不少，我猜回头会把所有人的个人表演批量加个背景看看，是个什么效果。”

刘志伟倒没注意到这个，闻言楞了一下，说：“有道理。”

“不过人这么多，那么做工程量也太大了，恐怕也不会给我们这些小角色浪费资源，”曾亿来笑着又说了句反话，“这次纯粹就当来体验一把了。”

刘志伟其实心里很为曾亿来可惜。没有什么本事的明星是人气小生，他这样的实力派却没有多少人关心。

能够接到的剧本也大多是为了没有演技人气却高的小鲜肉做配，在那种为了主角人气流量而造的剧里充其量能做个很棒的配角。

刘志伟当过太多的配角龙套，对曾亿来很有同理心。

“如果这次选不上，曾哥接下来有通告吗？”刘志伟问。

“嗯——电影暂时手头没有吧，”曾亿来想了想，“倒是有个综艺节目，‘都是配角’，挺符合我身份的。”曾亿来笑了起来。

“恭喜曾哥。”刘志伟连忙说。《都是配角》这个综艺目前挺火的，也是为了拯救当下实力配角出头难的问题，通常邀请的都是实力很强却没有颜值或者年纪很大的配角进行演技展示性的游戏综艺。一开始收视率不高，但是渐渐的越来越火，算是许多到死做配角的演员的一个曝光性的综艺。

由于参与的演员很多其实辈分很高，因此在圈内这个节目还是挺有分量的。

曾亿来连连摆手说：“我就是去凑个热闹的，配角里的配角。”

一般这种节目都有一两个“主角”，尽管是名字叫“都是配角”，被选中的一两个咖位最大的还是整个节目的主角，其他的当然就是配角的配角。

曾亿来说完就拍拍刘志伟的肩膀说：“我看你挺有希望的，别浪费了大好的机会。有人脉啊，也得要找，这个社会本来就是个人际关系的社会。”

刘志伟没有吭声，他有点儿奇怪为什么曾亿来会对他这么说，仿佛对他有所了解似的。

“我以前在片场见过一个演员，叫刘志，”曾亿来说，“跟你长得很像，人很单纯。”

“刘志”这个名字一跳出来，刘志伟的眉心就跳了一下。

“我在他身上看到了整个人情社会的大网，”曾亿来说，“太可惜了。”

曾亿来离开之前又跟刘志伟说了些类似马到成功之类的鼓励性的话。说完一个知性的女人来到了他身边，曾亿来伸手介绍说：“我太太，现在也是我的经纪人。”

刘志伟同对方打了招呼，就见两人肩并肩地离开了。他将手机从兜里掏出来，刚刚关掉静音模式，许庭的电话就打过来了。

“结束了吗？我就在车里。”许庭说。

“马上来。”刘志伟挂了电话正要迈步离开，只听到身后有人冲他叫道：“刘——刘什么伟！”

刘志伟回过头，只看到人群攒动中黄天高的手高高举起，冲他竖起一根显眼的中指：“装逼大侠，送你！”

刘志伟：“……”这小孩儿怎么回事？

刘志伟坐进车里的同时，正在看手机的许庭说道：“之后的日程表你看一看，有什么需要修改的。”

刘志伟正待仔细看，就听到许庭说：“对了，我近期给你接了个综艺节目。”

“综艺？”刘志伟下意识地感觉到了什么。

“‘都是配角’。”许庭说，“曾亿来你知道吗？之前演谍战《红枫》出名的，他是这期的‘主角’。”

刘志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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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强站在高高的台子上，看着录像回放。大片的人简直是群魔乱舞，一旁的助理什么都没看出来。

助理先前错了表格，已经给李强造成了大麻烦，此刻也不敢说什么，小心翼翼地问：“导演，这怎么确定选哪个啊？”

李强“啧”了一声，“武戏里选最亮眼的，文戏里选最低调的，自由表演里选最自在的。懂不懂？”

“懂、懂……”助理挠了挠脑勺，茫然地看了回放的片段一眼，再看了看李强。又问道：“哪、哪不是选出三个了吗？”

“干什么？这还没有试完呢。”李强瞪了助理一眼说。

“啊？还要试？”助理忍不住叫道。

“这不是废话吗，现在是分别从三个方向选了最好的，要是武戏好的文戏烂，文戏好的根本不会武戏呢？”李强翻了个白眼，“要不是你错了时间表，咱们用得着这么麻烦么？现在也不只是选三个，是每组选三个，总共二十一个。”

李强的目光在几个人身上来回转来转去，脸上露出了隐约的兴奋的笑容。他看中的这几个……都是演技好，咖位低，价格当然——

“哎，划算啊！”李强一拍自己的大腿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