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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陈情

谢大成穿着一身灰布袍,头发和颌下短短的胡须都打理得干净清爽,唯有一双熬得通红的眼睛显露出他这些日子过得煎熬、

他趴伏在地上,冲着张焘的方向连连叩首:“大成惊扰恩公,罪该万死,求恩公恕罪!”

张焘走到书案后坐下,点燃了案上的一支烛台,蜡烛小小的火苗蹿起,张焘修剪了一下烛芯,只留下豆大一点火苗,照亮了书桌一丈方圆的地界,张焘这才不急不躁地问道:“说吧,你今夜来找我是为何?这些日子你隐去身形,把临安城闹得天翻地覆,究竟想搞什么?”

谢大成的身体一直跟随的张焘的脚步转动,这时膝行上前又要磕头,张焘不耐烦地摆摆手说道:“起来罢,跪着成何体统!老夫年纪大了,你自己搬张凳子过来坐!”

谢大成答应一声,赶紧去身后搬了张凳子过来,放在距离书案一步远的地方,方便说话。

“恩公,当年若不是恩公搭救,谢大成早就成了洗面桥下的一缕冤魂。这些年谢大成始终想要再见恩公一面,当面致谢,却一直不得机会。救命之恩尚未报答,大成却又要求教恩公,实在是惭愧——”

张焘抬手打断谢大成,“当年你与施全设谋在洗面桥刺杀秦桧,恰逢本官宣抚四川回临安述职了,救你一命实属偶然,此事不必再提,你也不必记恩。还是说说你今夜来此的打算吧。”

张焘说话的时候,谢大成站起身规规矩矩地听训,等张焘说完,他答应一声,得到张焘示意这才又老老实实地坐下。

“谢大成留着一条贱命就是想替岳帅父子翻案。当初在洗面桥谋刺不成,反害了施全兄弟一条性命,此后某和兄弟们苦寻机会,奈何秦桧那厮防范更加森严,半点下手的机会都没有。老天爷不长眼睛,五年前竟让秦老贼一病死了,恶人得了善终,好人的妻儿还在受折磨!某这才寻机为岳帅父子翻案,死者已矣,可活着的人还在遭罪!”

据谢大成讲述,岳飞父子被杀后,岳夫人李娃带着一儿一女流放岭南,“二小姐才十三岁,三公子只得十二岁,到了地方后那些人落井下石,欺负岳夫人是女流之辈,又带着两个年幼的孩子,竟,竟把主意打到了二小姐身上,二小姐不堪受辱,抱着岳帅生前送她的一只银瓶投井而亡……如今民间很多人传说二小姐的名讳叫岳银瓶,都是在为她不平!”

本名岳孝娥的岳银瓶投井而亡后,迫于舆论压力,当地官吏对李娃母子的迫害稍微放松了一些,但紧接着这些恶人又想出了新的法子。

李娃母子流放岭南,被羁押在当地一处小山之上,不得下山。朝廷按月给予一定的口粮和生活物资,这些人竟变着方儿的克扣李娃母子的活命粮,声称:“岳飞既是谋逆,他的家属也是罪人,朝廷的米粮不养罪人!”

幸而看守的士兵和当地百姓同情李娃母子,偷偷给她带了粮食和蔬菜种子上山,李娃带着年幼的儿子开荒种地,这些年才勉强活下来。

“遇到年辰不好,或是克扣得太过厉害,岳夫人和三公子只能以野菜、树皮为食!大人,恩公,我就是想不明白,岳帅为朝廷征战多年,出生入死,怎么最后竟落得这么个下场?还有我那结拜的兄弟岳云,十二岁就跟随岳帅上战场,一直到二十三岁身死,身上大大小小的伤疤,连男人见了都可怖,结果朝廷和秦相公一句‘莫须有’就葬送了父子二人性命,两位小姐身死;二公子在云南忧惧太过,盛年而亡;七岁的四公子和三岁的五公子被拘押在大河镇的一处破庙内,跟坐牢没甚区别!”

“十八年了,恩公!死了的人固然解脱了,可活着的人还要承受无穷无尽的痛苦!还有十万岳家军将士,这十八年来他们又过的什么样的日子?他们的妻儿又过的什么样的日子?朝廷和皇帝可看过一眼?关心过一回?”

“如果为国征战,驱除鞑虏有错,岳帅父子已经付出了性命,岳家军将士也承受了十八年的苦难,我们知错了!我们愿意改过,只请官家和朝廷发发慈悲,放过我们,放过我们的妻儿,给大家伙儿一条活路吧!”

谢大成哽咽难言,他“唰”地拉开灰布袍的衣襟,露出瘦骨嶙峋的胸膛,上面纵横交错的都是陈年旧伤。

“这些都是在岳帅麾下跟金兵打仗落下的伤疤,岳帅和岳云身上的只多不少。世人都说岳帅擅长以少胜多,可他们不知道那是兵少将寡,岳帅不得不带着亲生儿子和弟兄们拼命拼出来的!”

“有多少次明知是险境、死局,岳帅为了朝廷的命令,为了多收复一些疆土,为了多挽救几个在沦陷区的大宋百姓,带着弟兄们抱着必死的决心跟金人激战,这才有了朱仙镇大捷,有了八百背嵬兵硬撼十万金军的神话!”

“朝廷和皇帝要我们战,我们就战!要我们退,我们就退!朝廷要怎么摆布我们,我们都认了!可十万岳家军的妻儿老小还要活下去,想像其他大宋子民那般活下去!有饭吃,有衣穿,孩子们可以读书识字,再不用像他们的父亲那般做一个大字不识几个的厮杀汉,拼了命也给妻儿拼不出一个温饱!”

“如今金国又要举兵来犯,岳家军十万将士虽老,却愿再披战袍为国征战沙场,我们唯一一个请求,请朝廷和陛下给我们的妻儿一条活路,我们哪怕血染疆场,九死不悔!”

谢大成压抑着的低声嘶吼终于让张焘动容,他斟了一杯茶递给谢大成,“喝口茶慢慢说,岳家军的将士都怎么了?”

谢大成接过热茶慢慢喝了几口,他将茶杯紧紧攥在手里,好像攥着最后的救命稻草。

谢大成比岳云大上几岁,岳云死的时候二十三,谢大成三十,到今年他也不过才四十八岁,多年的忧虑和困苦让他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苍老,鬓边满是白发,见惯生死的他此刻哭得像个孩子。

听到张焘提问,他略低着头,慢慢回忆——

岳飞死后,岳家军被打入另册,朝廷虽然没有明着处罚,但他们被分散编入各军,时时刻刻都能感受到周围监视的目光,随时都会遭受讥讽和嘲笑。训练场上他们是最苦最累的一群人,长官有什么危险又脏累的私活也是第一个想到他们。到了发饷的日子,他们的饷银不是被罚没就是被私吞,偶尔长官良心发现发下来一点,也是少得可怜。

此时的岳家军将士大都是跟着岳飞征战了十余年的老兵,要么娶妻生子,要么还有父母要奉养,可是朝廷要如此打压,他们也毫无办法。

“多少将士的妻儿只能去大户人家为奴为婢,养活自己。至于家中有父母的,若是有弟兄的还好,起码还有个依靠,若是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可以依靠的,就要了老命了!多少弟兄的父母病死亡故,都是因为缺衣少食……人心都是肉长的,我们也是人生父母养的,凭什么我们为朝廷和大宋拼尽了最后一滴血,我们的父母妻儿反而要受这样的作践?”

谢大成偷偷脱离军营,秘密前往长安,他联络了当初岳飞麾下的十八将之一的施全,此时的施全是殿前司的一个小小指挥使。

施全将谢大成收留在家中,两人谋划着想替岳飞父子翻案。谢大成出谋划策,施全负责出面实施。他们联络了当时朝中和民间一些同情岳飞父子遭遇的正直之士,上书皇帝为岳飞鸣冤。

谁料这些人被皇帝和宰相秦桧联手打压,下狱的下狱、流放的流放、驱逐的驱逐,有皇帝和秦桧的态度,这些人不是死在狱中,就是死在流放途中,侥幸到了流放地,也是不上一二年就亡故。

皇帝和宰相联手之下,岳飞父子的冤案几成铁案,短时间内再无翻案的可能,可岳家军的十万将士还要活下去。

“我和施全这才谋划了洗面桥的刺杀,结果还是功亏一篑!十八年了,恩公,说是为岳家军的妻儿寻求活路其实不太确切,应该说是替他们的儿孙找一条活路。受父辈拖累,岳家军的孩子都没好日子过,都挣扎在大宋的最底层。可是,孩子有了孩子,我们不想自己的孙辈再受这样的苦楚,我们要他们活得像个人!”

谢大成抬起头,目光坚定地望着张焘:“恩公,我知道恩公一向在对金国的态度上是坚决主战的,我们愿意追随恩公翼尾,拿我们十万将士的性命保大宋一方平安!可是恩公,我们不愿带着污名和耻辱上战场,恳请恩公出面替岳帅父子翻案,给岳家军正名,让我们可以堂堂正正地在战场上与金人搏杀!——这不止是帮岳帅,帮岳家军十万将士,更是帮朝廷,帮皇帝,帮我大宋天下!否则,将帅惜身,士卒惜命,我大宋将再无可战之兵啊,恩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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