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旧情如火,遇风复燃
芸姐见我如此气愤,这样埋怨王小峰,怨恨王小峰,至今仍不肯原谅他,也不便立即说出要我帮忙的事,于是又心神不安起来,在客厅里来回踱步。她沉思良久,终于走到我身边,拉我在沙发上坐下,犹豫再三,长长叹了口气说道:
“妹,道理虽是这么讲,可是,你也得为他想想:以前,他生意做得那样大,那么红火,人那么阔气,爬得那么高;现在一下子摔下来,掉进冰窟窿,生意、货物、房子、汽车、老婆,全没了,还蹲了大牢,摔得这么重,这么惨!以前,他大概做梦也想不到。你我都知道的,他一贯心高气胜,是个极爱面子的人。如今落到这般田地,在深圳没脸蹲下去了,没办法跑回家来。你想,他那种人,怎么受得了?人心都是肉做的,你也得站在他那个位子,替他想想。他这样落魄跑回来,如果没有人接纳他,好好安慰他,开导他,他会怎么想?怎么做?我真怕他受不了这个打击,会想不开!一想到这些,我就怕得要死,心里打颤,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
芸姐说不下去了。她垂下头,抹了一把眼泪,连声叹息,忧心忡忡,一副十分担心又十分不忍的样子。许久,她又抬起头来,死死盯着我,像在乞求我同意她的观点,站在王小峰的角度、设身处地为王小峰想想,进而同情他,怜悯他,不要再埋怨他,怨恨他,还要我想办法帮他一把,耐心安慰他,鼓励他,使他放下烦恼,放宽心,平安度过目前的难关。无疑,这是今天她来求我帮忙的终极目的。
帮助芸姐、虎子,我无话可说,心甘情愿,责无旁贷;可是,让我帮助王小峰,这个白眼狼、负心汉,如今的走私犯,我实在不愿意。但是芸姐却一如既往地爱着他,关心着他。她自己的事,不来求我;帮助王小峰的事却是这般哀求我。我真不知该怎么回答芸姐。因为王小峰犯的不是一般错误,他是违反国法,走私犯罪,他这种行为祸国殃民,法理不容。如今受到惩罚,理所应当,正是尊重法制,伸张正义,是件好事,大快人心。人们不应该同情他的遭遇,因为这是同情违法犯罪,姑息养奸,养虎为患。可芸姐只念旧情,私情,不辨是非、法理,事到如今,还这么关心他,袒护他,真叫人不可理解!我生气说:“他想不开,更好!国家少一个走私犯,家乡也少一份耻辱。同时,也叫你认清他的真面目,不再为他的语言和外貌所迷惑,不再存有任何不切实际的幻想,妄想,从此对他彻底死心,认清现实,认清方向和道路,集中思想,心无旁骛,扎扎实实,诚心诚意地另觅出路,找一个自己喜爱、也真正爱你的人,再结良缘,终身有靠。不要在一棵树上吊死。”
听我如此说,芸姐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眼睛睁大得怕人。她看着我,连连摇头说:
“你,你怎么能这么说?这可千万不能啊!我可以一辈子没有男人,俺孩子可不能没有爸爸,他爷爷奶奶不能没有儿子养老送终!这可是关系到他一家子、三代人人生命运的大事啊!至于我,这辈子已经爱过了,现在无所谓了。”
芸姐被爱情迷住了眼睛,对王小峰这件违犯国法的大事依然只有可怜、姑息、同情,完全不去分辨是非曲直。我是国家职工,虽然同情自幼的闺蜜和同学,却不能放弃原则,置国家法律于不顾,所以,依旧坚持自己的意见。我说:
“你放心,他死不了,想死,在深圳就死了,也不会跑回家来。芸姐啊,你不能只顾同情他,怜悯他,也要分清是非曲直,分清法和情的界限。王小峰可是严重违犯国法的走私犯!受到国法惩处是应该的,即使现在侥幸漏掉,以后也难逃法网。我们只希望他这次能够接受教训,从此改正错误,改邪归正,走正道,正正当当做生意。否则,不知悔改,认不清方向、道路,问题就更严重了!那就不单是罚款的事了,要判重刑的!那时候,你和虎子,以及他爹妈才会知道,有他这样的丈夫,这样的爸爸,这样的儿子,那简直是耻辱!叫你们三代人在社会上都抬不起头来啊!”
芸姐见我语气坚决,说的严重,对王小峰的遭遇毫无同情怜悯之心,又紧张起来。她不停地搓着手,竭力设法为王小峰开脱辩护:
“都怪那个该死的梅小姐!她才是真正的罪魁祸首!小峰在家规规矩矩做生意,乡政府还表扬他是勤劳致富带头人,又戴花又送奖匾;没想到,到了深圳就鬼迷心窍,去做那种生意。这还不是她梅小姐教唆的吗?要不,小峰也不懂得做那种生意。现在倒好,小峰犯法了,栽了,倒了,穷了,她不想办法救他,帮他一把,反倒把他一脚蹬了,自己脱个清白身子,溜得远远的,跑到外国逍遥去了。天底下哪有这么恶毒狠心的女人?下次遇到她,我恨不得撕她的皮,吃她的肉!”
她把一切责任、一腔愤怒都推在、煞在梅小姐身上,咬牙切齿,怒不可遏。
我觉得她这样认为对梅小姐有些不公平,说:
“你也别净怪人家梅小姐。到底还是怪王小峰:他自己有文化,懂法律,有头脑,又做了这几年生意,也算有经验了,为什么专听那种女人的话?做那种违反国法的生意?他和你商量了吗?和他爹妈商量过吗?你的话,他父母的话,他怎么就不能听听?却专听那个坏女人的话?说到底,还是他自己见利忘义,无视法律,财迷心窍!”
“梅小姐是小峰的老板,他不能不听她的话。”芸姐极力为王小峰辩解。
“老板的话,也要分个是非对错,违法的话也能听、能干吗?”我抓住王小峰不放松。
芸姐满脸羞惭,只好责怪起自己来,继续为王小峰开脱:
“咱是农村人,没文化,没本事,又没见过大世面,只能呆在农村,干粗活,出劳力;外面的事,生意上的事,咱也不懂,帮不了他,他即使事前跟我、跟他爹妈说了,我们也不知道该咋办,不该咋办。哎,事到如今,啥都别说了,算他不走运,该倒霉,命中就该有这一劫。听说,做这生意的多呢,就是这会也还有人在做,为什么偏偏就逮住他了?”
芸姐说着又垂下头去,唉声叹气,无限忧愁;似乎又有些不服气,觉得王小峰冤枉,在为他被捕受罚鸣冤叫屈。这是我所不能忍受和接受的。我说:
“你这么想就不对了。尽管犯法的每天都有,受到惩罚的也每天都有,漏网的也每天都有,但是,你不能为受到惩罚的叫冤,为漏网的庆幸。你应该懂得,法网恢恢疏而不漏的道理。漏网是暂时的,受到国法惩处是必然的,迟早会有的事。你不要再为王小峰开脱辩护了,他受到惩处是应该的,罪有应得,也是国家对他的教育和挽救;否则,他会犯更大的法,受到更严重的制裁。到那时就真的无可挽救了,别说没收财产,罚款,就连小命也难得保住了!”
芸姐听我说的这么严重,猛地一惊,随后又哭开了,呜呜咽咽,抽抽搭搭,不胜悲哀。
我立即意识到,我的话说得太重了、太狠、太绝情,刺到了芸姐的痛处,致命处:王小峰小命没有了,芸姐还活得下去吗?连忙劝慰她:
“你不要难过了,钱财都是身外之物,生命才是最可宝贵的。王小峰能平安回来,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希望他经过这件事,能接受教训,从此改过自新,走正道,做正经生意。他还年轻,还不算晚。你也不要自责,这事怪不着你。之前,你也说过他,劝过他,找过他,该说的话都说了,该做的事都做了。是他自己鬼迷心窍,有眼不识金香玉,不分好坏,不辨方向,自作自受。你们已经离婚了,你带着孩子也不容易,他不能帮你,照顾你,你还想他的事、管他的事干什么?梅小姐那么有本事、有钱,又精通生意经,都帮不了他,事情发生,分得清清楚楚,跑得远远的;你又没文化,没钱,又不会做生意,怎么帮他?你就不要蹚这潭浑水了。”
听我如此说,芸姐安静了许多。她满面悲伤羞惭,一边拭泪,一边叹息道:
“我也这么想过:他狠心丢下我、不要我了,我还想他干什么?可是我却下不了这狠心,做不到那样。这几天晚上一闭眼,满脑子都是他现在的情形:头发乱糟糟的,胡子拉沓,衣服皱皱巴巴的,一副落魄可怜样子。他现在怎么想?今后怎么办?谁来安慰他、照顾他的生活?想到这些,我心里就打颤,发憷,狂跳不止,忍不住要可怜他,为他难过,为他着想。他以前跟着我,哪天不穿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的?有时候,我甚至梦见他瞪着眼睛看我,好像责怪我,又像乞求我,要我帮助他,救救他。有一次,我竟梦见他因为得不到我的帮助、安慰,竟寻了短见!弄得我白天吃不下,夜里睡不安,一天到晚,六神无主。实在没办法,我只好来找你了。妹呀!行行好吧,现在只有你能帮我解救王小峰了!”
她满面泪痕又眼巴巴地看着我,一副悲痛欲绝又心急如焚、急切求助的样子,好像我就是她和王小峰的唯一救星,只要我肯出手相助,他们就得救了。我不免又动了恻隐之心,要帮助她,救救王小峰。可是这种事,牵涉国家法律,我一个小职员无职无权,哪能帮得上忙呢?
“找我!干什么?要我帮他、救他?这是深圳海关的事,牵扯到国家法律!我一个本地小职员,哪有那个本事。”我连连摆手。
芸姐以为我不肯帮忙,一下子跪在我面前,泪如泉涌。她紧紧地拉住我的手哀求道:
“好妹妹,姐求求你,——这辈子,我只求你这一次了!你和小峰是同学,他敬重你,肯听你的话。你有文化,又当干部,懂政策,你去劝劝他,叫他回家吧!别的我也帮不了他什么。我日思夜想,也只有这个办法能救他了!”
“回家?他不是回家了吗?”我不解,追问道。
“不,叫他回到我那里,就是新建的房子,你是去过的,就那里,还是小峰给我钱盖的。到我那里,我来好好劝说他,安慰他,照顾他的起居生活,温暖温暖他那颗悲惨凄凉的心,让他不致胡思乱想,做出傻事来;慢慢地,他就会从失落中走出来,忘掉不幸,重新振作起来,今后好好做事、做人,走正道。否则,他落此大难,钱财没了,老婆没了,女儿没了,名声坏了,再没有人照顾他,暖暖他的心,他怕是很难度过这一关!我反复想过了,现在只有回到我那里,由我来看住他,照顾他,开导他,他才能顺利度过当前的难关,不会发生意外!别人,谁也做不到,即使他爹妈也做不到。”
“回你那里,自然最好;可是,现在,这能行吗?”
我睁大眼睛看着芸姐,觉得不可理解:你们已经离婚了,他是有妇之夫,老婆孩子都有;你尚未再婚,正待字家中。让他回到你那里,同居一室,这是不合法的,成什么体统了?别人怎么看?你尽管还爱着他,但是,也不能有这种想法。这种事,我不能帮你。可是看着芸姐,她是那样伤心,可怜,态度又是那么坚决,坚定,不可动摇。我的心被撼动了,乱了方寸,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怎么不行?如今,梅小姐带着女儿卷钱跑了,不要他了;我再不要他,他两手空空,一无所有,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再没人接纳他,安慰他,他还能活下去吗?我们毕竟是自幼爱好的结发夫妻,月老早把我们的命运栓在了一起。以前他对不起我,那是受别人挑拨离间,也不能完全怪他。现在他落难了,我不能对不起他!戏词里说得好:患难之中见真情。我要叫他看看,关键时候,到底是谁能帮他,救他,真心实意对他好!”
芸姐终于说出她的真实用意。她用期待的目光看着我,怕我不懂,又解释说:
“你对他说,如果他肯回家,过去的事,一笔勾消,从今以后,再不提起它。我会像以前一样接受他,疼他,爱他,照顾他,帮助他。尽管我没有很多钱,但是我能劳动,重要的是,我有一颗永远爱他、不会变的心。生活中,绝不让他受一点苦,作一点难。至于村中一切议论,我不怕,都由我一人挡着,顶着,他不必为此担心受怕。我会一辈子跟他好好过日子,直到老死!”
“你这样做能行吗?你问过,小峰和梅小姐离婚了吗?”我禁不住问。
“大概没有。小峰从牢里还没有出来,她怕牵连到她,就带着钱,带着孩子躲到国外去了,跑得远远的,不知去向,怎么离婚?”
“那就是说,他们还是夫妻。”
“夫妻,有什么用?空有其名!小峰出事,她不说想法子帮他、救他,自己带着钱先跑得远远的,生怕牵连到她,还有一丝一毫的夫妻情义吗?钱也带走了,孩子也带走了,房子也退了,你以为她还会回来吗?要这种老婆有什么用?就让她外死外葬吧!”
提起梅小姐,芸姐咬牙切齿,极其仇恨又极其轻蔑,不屑为伍。她说:
“梅小姐,她算什么?露水夫妻。她哪里懂得小峰,知道心疼他?不过图小峰有文化,能办事;如今见小峰被抓了,落魄了,再没有利用价值了,哪里还会要他?我们不同,我们是患难夫妻,同甘苦,共患难,那么多艰难日子都过来了。经过这一回,小峰现在该回过味来了:那种女人,水性杨花的,只可共富贵,不可共患难,玩玩可以,哪里能天长地久过日子?不像我,是出过力,吃过苦,和小峰共过患难的,懂他,理解他;有时候虽然气他,恨他,但是心里头还是疼他,爱他,忘不了他,舍不得他。他如今遇到难处,我还是要千方百计地帮他,救他,怎么能忍心丢下他不管?如今他该明白我的一片苦心了:我一直想着他,爱着他,结婚,离婚,都是为了他,从来就没有忘了他,抛弃他啊!”
芸姐说着又哭起来,眼泪像断线珍珠,一颗颗滚落下来,十分委屈,又对王小峰十分不忍,不舍。
我被芸姐的真情、痴情感动了,连忙拉她起来,一时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话来安慰她,只有掏出手绢一遍又一遍地帮她擦眼泪。这一刻,我完全明白了:这个善良而可怜的女人,在经历过许多坎坷屈辱之后,依然强烈地爱着王小峰。她的真情、痴情让我感觉惊愕和震撼,又深深地感动,佩服。我再也不能坚持自己的立场、观点,对王小峰不管不问了。我想,梅小姐逃到国外去了,已经超过三个月,今后还不知回不回来。这就是说,她和王小峰徒有夫妻之名,而无夫妻之实,互不联系,互不过问,已经没有实在的夫妻关系了。可怜芸姐还一直想着王小峰,介绍谁她都不愿意。王小峰这次落魄回来,对于芸姐也许是个机会。所以,她又想起来我这个当初的媒人,要我继续为他们做媒人。盛情难却,好事做到底。我只好勉为其难,祝福他们。想到这里,我不觉重重地点了点头。
不想我这一点头,竟像法官落下了法锤,一锤定音,不可改动了。芸姐立即跪倒在地,郑重地向我磕了三个头,然后站起来,擦干眼泪,转身走了。我从惊讶中回过神来,急忙赶过去拉住她,竭力劝她留下来吃饭;她却死活不肯,说虎子还寄放在邻居家,她放心不下,一定要回去。看着她心急如火,又忧心重重的样子,我只好放手让她走了。但是,我的心却久久不能平静。
芸姐啊!我的好姐姐,你把一颗善良的、金子一样的心一半给了王小峰,一半给了儿子,却一星半点没有留给自己。你受苦,受难,忧心如焚,夜不能寐,四处奔走求告,忍受屈辱,你觉得值得吗?你不觉得有亏自己吗?你是那么爱王小峰,为了他,你等待了那么多年,付出那么多心血和劳苦,心无杂念,目不斜视,至真至诚至纯,天地可鉴。可是王小峰却不是真心对你,甚至恩将仇报,最终背叛你,抛弃了你,给你造成那么大伤害。然而,为了他,为了他的新生,他的事业,他的前途和幸福,你把一切痛苦、悲伤和不公,都无言地忍受了,甘心情愿为他守家教子,你已经十倍百倍地对得起他了。是他背叛你,亏欠你,对不起你,不是你亏欠他,对不起他。现在他败落,痛苦,一无所有,完全是咎由自取,罪有应得,跟你毫无关系。你为什么还要这么爱他,关心他,千方百计帮助他,感化他?真是真情无悔、痴心难改啊!。
我被芸姐的痴情和执着深深感动了,再也无话可说,不再拘泥理和法的束缚,立即决定再次去为芸姐当说客,当媒人,力劝王小峰回到芸姐身边。他们初恋是我撮合的,现在王小峰又落得孤身一人了,为什么不能撮合他们再次复合呢?然而我也知道,爱情不是谈判,不是做生意,不是凭借劝说就能成就的;但是为了芸姐的一片痴情和美好愿望,我不能考虑自己的颜面和看法,只能义无反顾地前往,竭尽全力说成此事。王小峰会怎么想呢?经过这一番严峻的风雨考验,他是否有了新的认识,有了改变,回心转意了呢?他是否还念及旧情、依然爱着芸姐?现在会不会回到芸姐身边?将来又会怎样?会不会再次抛弃她,给芸姐造成二次伤害?我仍然忧虑重重,为芸姐的痴情和命运担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