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0章 真真假假
叶晓南的疯妈妈一只手抚摸着梦独的头颅,另一只手在梦独的长长的乌黑发亮的头发上缓缓地梳理着,片刻过后,她将皴红的脸颊贴在梦独的头发上,轻柔地摩擦着,像是在与梦独作着母与子之间心与心的交流……
多年以后,梦独还会不时地想起叶晓南的疯妈妈与他母子相认的情景,那虚假的不无矫情的一幕又一幕,可他永远不会忘记,他当初的确是动了真情,是不知不觉就动了真情,连自己都被自己感动了,也感动了叶晓晨及他的爸爸妈妈。他素来不喜欢琼瑶的小说,用一个后来蛮时髦的词:狗血。对,就是情节太狗血。但他不得不承认,琼瑶小说里的情节并不全部狗血,即便狗血,有些情节也会真的发生在生活当中,他自己不就演绎了其中的一幕吗?于是,他便想,琼瑶之所以能取得那么大的成就,能对很多人产生深远的影响,并非无缘无故,并非全无道理。人们的生活需要鲁迅和老舍,也需要琼瑶和金庸,生活本身就是雅俗参半的。
那一夜,梦独没有回到梦晓推拿店,而是按着叶维川事先的安排,住在了叶晓南家,与叶晓南的疯妈妈同住一屋,各睡在一张床上。为免除梦独的担心,叶维川的妻子也住了过来,住在了另一间屋里。
很奇怪的,一整夜,叶晓南的妈妈没有一点儿疯状。
村上总是有好事者的,有特别爱窥探他人隐私的人,注意到了这个情况,并把所见传开去。于是,人们更加坚信不疑地认为多年前不知是走丢了还是被人贩子拐跑了的叶晓南回来了,回到了烟霞村。
就是在那个夜里,梦独躺在小木床上,却想起了晁家拴的老妈妈,他想起了晃妈妈的盼望和托付,想起了她站在自家高坡上望眼欲穿的身影;可是他,为了生活,为了最起码的生存,还因为能力的弱小,不得不食言,他无法去看望她老人家,无法弄虚作假地去继续欺骗她老人家让她坚定地以为儿子还活在世上并且活得很好,以便使她能够心存生活的支柱继续心怀希望地等着已被深埋耻辱坟地的儿子的归来……
许多许多的真相,何时能揭开盖子啊。梦独焦躁得连呼吸都急促起来。
叶晓南的疯妈妈睡着了吗?梦独看向另一张床,却见叶晓南的疯妈妈正看向他,恍若是在梦中,他也恍若是在梦中,叶晓南的疯妈妈像是在他的梦里。
梦独下了床,来到叶晓南的疯妈妈的床边,小声说道:“妈,您睡吧,啊?你不睡,晓南会睡不着的。”
叶晓南的疯妈妈像是听懂了,又像是没听懂,目光惘然地看着梦独。这目光让梦独有些揪心,像是在辨认叶晓南是真是假。
无奈,梦独只好重新上床,闭上眼睛,哪怕一时睡不着,装睡也是好的,装着装着,兴许就真的睡着了呢。
不知何时,梦独果真睡着了,只不过睡得很不踏实,一半像梦,一半像醒,梦连着梦,他不时醒来,然后重又进入梦中,那梦是杂乱无章的,是一个一个的片断,他记得很清楚,可是转眼间就忘了,这在过去是很少有的情况。醒着,梦着,但最后的一个梦,他却记得真切了,他竟然梦见了从未见过的叶晓南。他一个激灵醒了过来,坐起身来,心想,叶晓南为什么丢失,他究竟是自己走丢了还是被人贩子贩卖了?如果他是自己走丢,莫不是小小的他预感到了什么所以想逃脱某一种生活?他拍了拍脑门,头痛欲裂;又下床看了看叶晓南的疯妈妈,见老人竟然还在睁着眼睛,不知她在想些什么,不知她在看些什么,似乎在看向一团迷迷茫茫的虚无。
梦独没有看表,他估计时辰不早了,便穿衣起床,坐等天明。
没过多久,屋外,晨曦一点点地亮了起来。
按照叶维川的设计和安排,梦独在叶晓南家里住了三天。所幸的是,在这三天里,事态没有出现太大的异样,叶晓南的疯妈妈有时候是认准了梦独就是她的儿子叶晓南,但也有时候,却把梦独当成一个极为陌生的来客,有一回,她看着看着梦独的脸,竟问起来:“你是哪个同志哥啊?”叶维川便替梦独回答:“你怎么忘了,他是你的儿子叶晓南哩,他长大了,难怪你会认不出来。”
“哦,是晓南,晓南啊。”叶晓南的疯妈妈喃喃道,但很明显,她的喃喃是机械性的。
在这三天里,烟霞村自是会有村民趁叶维川或叶维川的妻子在叶晓南家里时,过来瞧一瞧有什么新的热闹的。对此局面,经见了很多风浪的梦独面色平静,不急不慌,他按着事先与叶维川等人商量好的说辞并且按着事态的发展作出灵活机动的变化,很好地应对了过去,他并不多说废话,以免言多必失弄巧成拙。不止有极好奇的村民来到这里,连叶晓南的舅舅也来了,是叶维川把这个“喜讯”告诉他的,他来到叶晓南家,拉着梦独的手简直舍不得松开,还流下了两滴老泪,半是疼爱半是埋怨地说:“你这个小没良心的,你知不知道,你可是要了你爹的一条命,也要了你妈的半条命哪,她还有半条命,不定什么时候就没了。你可不能再走啦,得好好陪陪她哪,她那身子骨,风一吹就要倒下哩。”说着这类听上去很动情的实话真话,却压根儿不提自己并不来看望亲姐姐也就是叶晓南的疯妈妈的事实——这事实是叶维川早就告诉过他的,这让梦独想起自己家兄弟姐妹间淡薄而冷漠的亲情,嘴上面上有时却是互助的。
如此一来,梦独在烟霞村一带变身为丢失归来的叶晓南便成了板上钉钉的事情,成了众人认可的事实:他就是叶晓南,就是叶晓南的疯妈妈的儿子。见识与认知本就狭隘的村民们自不会追本溯源,连警察们都懒政,谁又会苛求只求平安是福的村民们多管闲事呢?
后来,梦独暂别叶晓南的疯妈妈后,他会隔三岔五回到“家”里看看叶晓南的疯妈妈,有时跟叶晓晨一道来,有时自己一个人前来,就像回到自己家一样,他从不空手而来,带点儿米,带点儿面,带点儿菜,带点儿点心……给人一种很日常的感觉,还给人一种很接地气的感觉。就这样,时日长了,一切都是那么平静而平常,就像是从未发生过什么,还好像生活本来就是这个样子的,似乎叶晓南从来没有丢失过,鸡在叫,狗在咬,小孩子在哭,烟霞村充满烟火气,叶晓南家也充满烟火气,真正的烟火人间。
于是,更进一步的水到渠成的事情便有了。一天,叶晓晨将一样用报纸包好的薄薄的物件递给梦独,说:“从今天起,你不再是盲流啦。”
“什么意思?”梦独不明白地问道,看着叶晓晨的脸,他发现,生活竟让叶晓晨的脸上略带了些沧桑的痕迹,婚后的他,即将为人之父的他明显长了年龄,更有了成熟的韵味儿;还有,叶晓晨说话时的声音含了一点点钟声,虽然他依然阳光,依然春风满面。但梦独有了种奇怪的感觉,感觉叶晓晨像是成了他的大哥,他反是成了小弟。
“你自己打开看看,不就什么都知道啦?”
梦独小心地拆开报纸,包裹着的物件便现出真身,是一本户口簿。他翻开硬硬的封面,看到了户口簿上的两个名字,其中一个是叶晓南。他却并无激动,尚未意识到这对他意味着什么。
叶晓晨开玩笑地提醒道:“你傻了吗?你就是叶晓南,就是我的叶晓南哥哥。拿着这个户口本,就可以名正言顺去派出所*****啦,最起码,在咱们栾糟县,你是可以生活在阳光之下的,不,在任何地方,你都可以生活阳光之下,这可是由官方认定批准了的。下午,我就陪你去****,一个星期以后,你就可以拿到属于你的真正的身份证件哩。”
梦独依然没有表现出激动,像是在听别人的事情。他明白这对他意味着什么了,虽然他还是假的,但假的也成了真的,在异乡他壤成了真的,那张将要办成的身份证也会令他畅行无阻成为他的通行证,不会有人为此而刁难他,他也不必担心各种执法人员查办他。
下午,叶晓晨带梦独去了城关镇派出所,叶晓晨跟那位办理公务的户籍警察是相识的,叶晓晨给那位户籍警察递上了一支外国生产的好烟,递烟时说了声“我正在戒烟哪”,顺手将一整盒烟推到了户籍警察的手里,又把梦独的照片及相关资料交给户籍警察。
梦独的心里却有些忐忑不安,他想,自己是不是矫情了一些。
叶晓晨的话果然不是虚言,七天之后,梦独拿到了属于他的身份证,身份证上记录着他的户籍所在地,这是他亲眼所见的由官方认可的属于他的身份证件,身份证件上的名字赫然是:叶晓南。
梦独隐隐感到心痛,这种隐痛比流血的疼痛让他还要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