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4章 军阵
深邃的黑如稠墨笼罩大地,洞外雪风肆虐不止,偶有闯入的雪片在暖意中蜷成水痕,沿着石壁洇开寸许微春。
风铃把宝剑压下,那雪夜里的月光微薄而混沌不可明视,浓稠的黑让她看不清眼前景象,身为武者,这样失去视野掌控力令她心底隐隐不安。
她转过身子伸出手朝着说话那人抓了过去,入手的触觉很好,那是大多数中原人都喜爱的绸缎,只不过大雪寒天穿着这等面料的衣物,也就只有境界高深的人才能做到了。
风铃意识到自己抓住的是对方胳膊,心思动了一下,再往下些握住了对方的手,纤细柔滑,与记忆里的轮廓形状别无二致。
阵阵热流从眼前人的身上散出,更加确信了对方话语的可信程度,出人意料的是,阔别一年,对方竟会变得如此厉害了。
“小白怎么会在这?”
风铃疑惑问出口,记得当初小白可是在裕丰县当药铺的小掌柜,怎的突然出现在千里之外的沙口湾了,而且还找到了自己,简直难以联想。
“我不来,你明天可能就要死在这了。”
李幼白拉住风铃坐到岩隙下,掌心真气流转,灼浪暗涌,交握的指节间霜气退潮,像融开冻土的春汛汩汩漫过冰封已久的经脉。
风铃感受着温暖没有做声,李幼白见状便知对方肯定早已想好,心中又升起无奈的感觉,这种想法与自己理念的冲突,总让她觉得,明明自己有能力但能够做到的事情却很少。
比如现在,她其实不想看到风铃将赵屠杀死。
一来是朝廷实在厉害,就算把赵屠杀死自己也肯定逃脱不了各种各样的通缉与追捕,二来赵屠往北方运送军备物资,他若死在半路,后面的路保不准会出现其他问题,打乱军事部署对一场规模巨大的战争来说,堪比战败般同样致命。
“赵屠与你的恩怨我不必多说,只是我不想看到你死在这里,这支往北方运送丹药的骑兵队并没有你们想象的那么简单,车上除了丹药,还有弓弩与炮弹,是专门北上护送军资的,是秦军骑兵中的精锐之师黑骑军,话说的不好听的话,但总是这个道理,你们这些人,怎么可能是这支精锐的对手?”
李幼白说的严肃,别看她杀人简单,实际上大多数都是江湖散人,贼寇草莽之流,这些人自视甚高,认为自己身怀武艺难逢敌手。
然而大多数人是没条件穿上好的护具,练武耗费的钱财就已经够多,更要花钱享受来压制修行过程中的烦闷与枯燥,哪还有闲钱去买兵器与防身护具。
最基本的斩铁流四品武者,没有多少内气加持的情况下,在军阵中被骑兵一冲就烂,根本没有还手的能力,甚至连甲都破不了,拿什么打。
武者单打独斗可以,组阵冲杀完全不是训练有素的士兵对手。
洞外风声依旧,呼呼吹动着在黑夜中晃动的枯树枝干,树影层叠,遮盖月色的云层在风中飘走,更多的月光这时才倾洒下来。
风铃咬着下唇一言不发,良久,她把手从李幼白怀里抽了回来,若是陈无声劝她放弃她会毫不犹豫的拒绝,可小白劝她放弃,却会让她左右为难,真去思考这些信息来推测战况。
明日,她没有任何胜算而且绝对会死,她不怕死,只是不甘心...
这种感觉很奇妙,明明知道结局却仍旧控制不住自己想要去做。
风铃捏紧了拳头,心底挣扎着,李幼白见她没有提出反对,心知有戏,当即扯了扯对方衣角,趁热打铁道:“机会又不止这一次,时日还长总会找到的,听我的好不好?”
无以言说,那些在胸腔里反复堆叠的抗拒,竟被李幼白一句带着体温的温言软语融成齑粉。
风铃垂眸看着自己绞紧的手指,指甲在掌心压出月牙状的凹陷,这具被对方从死亡崖边拽回来的躯体,似乎早已在骨髓深处刻下本能的臣服。
她是驰骋在荒漠中最矫健的剑客与烈马,很厌恶这种近乎盲目的驯顺,可每当那人开口,灵魂却像被春风拂过的铜铃,震颤的余韵里全是来自宿命中的回响。
“你想让我怎么做,就算我不杀赵屠,明日一样要率军当头冲锋。”风铃叹了口气,最终还是服软败下阵来。
李幼白狡黠地笑起来,凑到风铃耳边细语一阵,过了片刻,风铃脸色闪过古怪,她扭头看向李幼白,夜里的漆黑,月光的微弱,她只能看到对方那熟悉的轮廓,而记忆里,对方的样貌仍旧深深烙印在自己的脑海中。
“为什么非要逼他们去抢朝廷的东西?”风铃奇怪地问。
李幼白收敛笑意,言语渐渐沉闷与冷漠,“你应该清楚,黑风寨所在的黑风山,其实在西北方占据着主要的水道,等到春季大雪化开以后就能重新走水,如果他们与魏国勾结,那就等同于开在家里开了一扇能够随意让人进出的大门,朝廷应该衡量过利弊所以还在等...”
风铃等着她继续说,只是李幼白说到最后自己却是止住话语,眼神里染着深邃的苍白无力,“没什么好说的,总而言之,我要做的事你以后肯定能够看到。”
“好吧,你武功变好了,说的话我也听不懂了。”
风铃意识到可能是很麻烦的事,便不再问了,转而握住李幼白的手,追问说:“你准备在都城府待多久?”
“等到明日你安全撤离,我就回都州城去了。”李幼白如实回答。
风铃有些失落,笑笑复述一句无关紧要的话,“这样啊...”
李幼白看在眼底,若是以前,她绝对不会说这句话的,此刻却从胸腔里无所顾忌地说了出来,“明天以后,你跟我回都州去吧。”
“我被朝廷通缉了,跟你回去做什么...”
风铃心里期冀,嘴上却没有松口,倒不是她矜持,如今的朝廷确实厉害,若不是她逃上黑风寨断然无法摆脱朝廷追捕。
去年在裕丰县小白救下自己一命,如实说来,她是不懂为何小白会冒着危险去做一件没有任何收益的事,每次细想小白这么做的缘由,无论如何都找不到结果。
今时今日,如果还要发生,她是不愿意继续拖累对方。
李幼白眨眨眼,“日子还长,总不能一辈子当个匪类,听我的就好,会帮你想到办法的。”
“仅此而已?”风铃不太相信。
李幼白狐疑的看向风铃,不解道:“不然呢?”
商量好了短暂告别,风铃回去的步伐显得轻快,犹如在风中轻摆的一串银铃,她离开营帐出去又回来,并未遭到怀疑,如此,更能看出军队与贼匪的区别。
在营帐内打坐入定直到天色朦胧,一丝金色的阳光终于要从天边升起,越过高山与寒林铺在大地,雪似乎就要停止,而年关却依旧还未到达,大雪前夕此时属于片刻宁静。
出发前夕,收拾好营帐后各个头领进行动员,这晚睡的并不好,为了避免暴露行踪无法点燃篝火取暖,精神气在雪风里受到极大摧残。
风铃唤来自己的族人,数量不多约有四十左右。
和这些黑风寨的喽啰比较,他们从荒漠中走出来的人更能适应恶劣环境,听说敌军将领是赵屠时,所有人都一致亢奋,彻夜未眠。
而当风铃的命令下达,他们这群从死亡戈壁中走出来的人却生出了困惑。
风铃作为族群的首领,他们并未置疑,只是各自把消息暗中一面面往下传递,在族人中散开,一场大战的气氛在悄然间朝着另外一个方向转变。
风铃交代完毕骑上马,举目望去,令人炫目的晨曦已经播撒下来,冰树寒枝的道路尽头,那边将是赵屠会出现的方向。
冬日里那如刮骨般的寒意却仍未散开,凌冽如刀,她紧紧抓住剑柄,最终还是没有下定决心否定小白的提议。
她回头看着自己的族人,下意识挥挥手,马蹄慢慢地持续开始移动,身后百人骑兵包括黑风寨的兵马在内也缓缓跟上步伐。
“出发!”
...
冬日清晨的旷野上,象征着大秦帝国的黑旗在寒风中翻卷,发出震耳响动。
数百顶营帐正被逐一拆卸,麻绳与木支架堆叠在辎重车后,士兵将铜釜、草席捆扎装车,铁甲摩擦声与马蹄踏雪声混杂。
持戈士卒列队检查武器,口中呼出的白气凝在须眉间,传令官挥动令旗,前军已沿冻土官道排成三列纵阵即将出发。
赵屠与心腹在营帐再三确认好路线,确认待会走出山谷后将要横渡冰冻的河面,这场大雪拖了太久,北方激烈的绞肉战场同样减缓速度,可不代表相对宁静的背后没有一股暗流在各自汹涌。
他要立功,行军的速度只能快不能慢。
“传我号令,准备行军!”
赵屠披上甲胄,将架上的妖刀鬼嗜扣在腰间,出了营帐,亲兵将马牵引过来,他凝望一眼无垠的素白天地,随后踩着马镫翻身而上,领着五百重骑开始踏马前行。
当晨曦的微光漫出天际时,李幼白就已经离开山洞前往地势更高的山峰。
她俯视山道间移动的细小黑影,远处覆着黑甲的军队正在缓步前行,金属反光在朝阳下形成大片闪烁光斑,铁锈与干涸血渍的气味随晨风漫过整片山谷。
居高临下看着,眼见着两股兵马相对,在赵屠军队行过一片地坡窄小的山丘时,风铃便带着人马从坡上猛然俯冲而下。
喊杀声陡然从风雪与晨曦的眩光下响起,像狂风般朝着行走中的铁骑军阵奔急而去,猝不及防的埋伏,铁桶般的军阵却无半点慌乱。
赵屠眼观八方单臂高举,传令官当即挥动令旗向着后方而去,霎时间,整个军阵缓步各自散开一段距离。
训练有素骑射手端着最新制式的火器走出列队,黑洞的枪口对准从山坡上猛冲而来的敌军,随着号令官一声令下,硝烟与火舌喷涌而出,声如惊雷,随着风远远传开飘向远方。
“举盾!!”
一声喝令般的呼喊,向山下俯冲的马队顷刻间架起木墙,几百步的距离,疾射而来的火线持续不断落入马与人群当中,每隔几个呼吸,就会有人从马上摔落摔飞出去,生死不明。
风铃与本族人本就无心作战,早在冲锋时就做好了万全的防备措施,当盾墙升起之时,她便将两指放在嘴间,吹动了只有族人才能听懂的暗语,也就是这个刹那,她领着所有人开始不断加速。
枪声与马蹄组成的交响之中,双方距离不断拉近,赵屠细数着步数,拔出妖刀走到军阵前方,一挥手,传令官再次挥动旗语传令出去,骑射手从军阵的缝隙间退下并换成腰间佩刀,长矛手自后方骑马而出顶在前头,
“迎敌!”
眼看着越来越近,随着风铃一声令下,所有木盾统一抛向赵屠的军阵当中,快马与人瞬间冲撞,人仰马翻,雪与血齐飞迸溅,第一轮触碰便如此开始了。
由风铃率领的第一列纵队最先与黑骑军碰在一起,却并未有任何伤亡出现,这是她意料中的事。
后来居上的黑风寨骑兵队第一时间并未反应过来跟随风铃的与敌方重骑相错开,就那么狠狠的迎面撞上了黑骑军的重甲骑兵队。
相撞处血雾腾空,血肉崩裂之声如烈火中的肥肉滋滋炸响,残肢裹挟白骨四散飞溅,马匹悲鸣未绝已折颈而亡,团团血雾与碎肉引燃雪风,吹出腥味的烈焰在旷野中不断燃烧,蔓延。
在血雾的云瘴中,安然无恙的黑骑军催动战马持枪杀出,犹如饥饿的豺狼般死死咬住黑风寨的骑兵队,随后挥动长枪。
作为黑风寨骑兵队最当头的先锋使,风铃并未按照计划般直接冲入敌军阵营中搅乱黑骑军阵型,而是带着族人在外围蜻蜓点水触之即离,反倒是让黑风寨的骑士全部撞了进去。
眼看风铃驾着马匹冲刺的方向是——
“赵屠!”
一声娇喝,风铃从族人身边骑马离开,反手拔剑,目光紧锁黑骑军领头首将,光影晃动间,剑尖直指对手,迅速向前刺出。
剑锋割裂空气擦出破空的声响,赵屠将妖刀往胸前一挡,噹的一下,兵刃火星爆闪,两人随后错开,各自分离站定留有二十余步。
赵屠看清来人,妖刀鬼嗜浮出微弱的红芒,他狞笑道:“又是你,就凭你的本事,哪怕再来两个也不会是老子对手,跳梁小丑想杀我,哪怕等到下辈子你也没有一丝机会!”
“哼!”
风铃冷哼一声,调转马头,一人一马立在寒风中,无数个日夜每次闭上眼,她总会记起族人与爹娘惨死的那天,屠戮,追杀,化作深渊将她的所有理智吞没,她怒吼出声,“大言不惭,你的狗命一定是我的!”
黑风寨第一轮先锋军已经入场,其后观察局势的几路头领在背后观察战况,见到风铃竟然与敌军首领搅在一起,其余兵卒也都朝风铃呈围拢之势夹击,此时正是出手的最佳时刻。
随后,第二路骑兵从侧翼从坡上悍然杀出,没了赵屠的调度,当军阵看到新一轮的马队冲锋下来时,难免出现骚动,随后镇静,又一队重骑兵从队伍中持枪与之迎面撞去。
“差不多了,两路搅动浑水,我们最后一队速速去将抢夺丹药!”年轻的谋士看着混乱的战场脸上大喜,拔出腰间佩剑喝令剩余众人冲锋上前。
朔风裹挟着冰碴拍打在山崖间,积雪覆盖的谷地早已被马蹄踏成黑泥。
相互绞肉的双方,黑骑军阵像一块移动的玄铁城墙,覆面甲下喷出的白雾凝成冰霜,精铁锻造的槊锋在阴云下泛着青芒,转眼便将涌来的任何浪潮覆盖,吞灭...
风铃与赵屠缠斗十余回合已经气喘吁吁,早已越过既定的时间点,她还欲出手,耳边风里传来族人熟悉的哨响,她连忙躲开一刀后才回过神来,赶紧驾马快速撤退。
赵屠眼见着风铃竟然向后逃窜,他扭头看向身后军阵,身披重甲的铁骑轻而易举便能将黑风寨的骑兵搅碎,而更多的贼兵则缠斗在运送军资的马车周围,他冷笑一声唤来传令官。
此次不再防守,勒令骑射手在骑兵掩护下开始对来袭者进行反包围清剿,并分出二十快骑随他追击溃兵。
交代完毕,赵屠纵马向着风铃的方向追去,跑出十几丈距离,军中战马固然勇猛,可披着厚重铠甲始终不是风铃那匹马儿的对,只能咬住而无法追上。
赵屠从马腹间的皮袋中取出一支火枪,这把火器样式奇特,枪管极长,与以往任何一把火枪都不同。
他一手拉着马绳,另一手把枪搭在战马的头颅上,随之在颠簸中又从皮袋下掏出一枚拇指大的金属弹丸,熟练地装入膛中。
利用马儿的冲力拉住枪栓,咔嚓一声清脆的声响过后,赵屠放开马绳双腿加紧马腹,双手平举着长枪,将枪口对准风铃的后背果断扣下扳机。
那瞬间,凶猛的烟火喷射而出,雷鸣般的震动下,赵屠险些从马上跌落。
风铃在听到枪声之时就已觉察身后寒冷,遵从杀意本能,迅速转身一剑劈出,锋利的宝剑精准将飞射而来的光线切成两半,尽管如此,还是有半枚弹片打进了她的肩胛里,一朵血花在她身上爆开。
赵屠得意大笑,赶紧纵马狂奔上前,眼看着风铃骑着马儿狼狈拐过山道狭角,他正欲加速时又猛然勒住缰绳,他前方高坡上的巨石忽然受到惊动,轰鸣翻滚着,带着雪浪滚滚而下撞进山道中央堵住了他的去路。
身后二十余轻骑赶上,他们看着眼前巨石,出声询问说:“赵统领,我们要不要绕路继续追?”
赵屠摆摆手,他缓缓抬头,只见高坡上深雪中出现的巨形剑痕沟壑,正是巨石能够被撬动的真正原因,他心中捏了一把汗,调转马头往后急奔,“算了,穷寇莫追。”